季子祺昏昏欲睡之时,屋外传出动静,有石头砸在窗楣。他的哈欠尚未打完,凌霄已冲出门外,但茫茫的夜色中空无一人,只有凭空多出的纸盒放在门槛前。
“怎麽回事?”季子问。
凌霄摇头,蹲下将纸盒打开,看一眼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上。
季子祺好奇地走近,问:“这是什麽东西?李老板差人送来的麽?”
凌霄没有回答,抱起纸盒进屋,然後坐在摇椅上,面无表情。季子祺看著他如死水般的眼睛,背脊发凉,他扑过去想拿纸盒,却被凌霄死扣住不放。
“别看。”凌霄的声音如磨砂般粗糙。
“到底是什麽!”季子祺尖声问,不顾他阻拦硬是掀开盒盖,然後,差点昏厥。
在同一片天空下,有著不同的黑夜。
男人的手指夹住高脚杯,漫不经心的摇晃,安然的夜色下,深邃的眼睛凭添几分悠然。他仰头喝下淡红液体,浓醇的酒气微微熏人。
有人敲门,低低唤了声:“向南哥。”
“进来。”陈向南放松自己,挺拔的身躯陷入黑色靠背椅中,问:“情况怎麽样?”
“一切顺利。”来人正是他的心腹,恭敬地报告:“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礼物送给响尾蛇。”
“反正礼物也是捡来的,就做个顺水人情。”陈向南说。
丧彪眼皮颤了下,默然无语。
根据派去越南的手下回报,他们赶到时战斗已结束,但场面惨烈得不堪入目,现场除了尸体之外只剩受重伤花豹。而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剿灭整个军团的人,身中多枪却仍未断气。
如此强大到恐怖的杀手,在陈向南的眼里,也仅仅只是礼物而已。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终结掉传奇一生。
“向南哥,接下来要怎麽做?”
“和之前一样,盯紧他们就行。”陈向南说。
“是。”丧彪领命而去。
陈向南仰头饮尽杯中酒,打开抽屉,将某人的档案资料随手扔进垃圾桶。
花豹是独居动物,领地范围可达四十平方公里,相等於十个故宫的面积总合。若有其他动物企图侵犯领地,必定会遭到猛烈的袭击。它生性残暴,必要时,会将自己幼崽作为食物吞噬。
而这个收养同类,并且舍己为人的蠢材,根本不配与它相提并论。
花豹?笑话!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画面。年代久远的吊脚楼,逐渐被火舌吞噬,最後轰然倒塌。木材落进溪河里,随著水流漂浮波动,从高处望下去,火焰正在水面燃烧,仿佛要将河水也烧成赤红色。
季子祺怔怔地站著,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无论多少次,无论对方是谁,他都没办法坦然面对生离死别。
“走吧。”凌霄说。
季子祺望向他被火光照亮的脸,轻轻颔首。
有的落叶已归根,有的落叶仍在随风飘零。是大幸,也是不幸。
从开始逃亡到现在,不过是个把月时间,一路的颠沛流离,早已孑然一身。
两人到缅甸後清点随身物品,凌霄仅剩一本书和托卡列夫手枪,季子祺随身的挎包仍在,但已被污垢染成灰色。
翻开那本皱巴巴的《禅语》,是用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写出的首卷语,有心向佛,方能渡过世间千般苦。
季子祺捧住书,细细阅读。阑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清瘦的脸庞中,表情充满忧虑。
自从到达缅甸後,除非必要,凌霄从未主动开口说话。他本是寡言之人,如今,常望著远处发呆,常常一整天听不到他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金的功劳,上次火拼後引起当地政府注意,所以追杀他们的人暂时略微收敛,日子难得平静。但季子祺却衍生出不安来,现在的凌霄让他感觉很陌生,仿佛两人之间隔著无法跨越的鸿沟,日夜相对,却彼此陌生,
“凌霄,我们来聊天吧。”季子祺放下书说。
凌霄点燃香烟,冷然的眼睛看向他。
“那个……”季子祺犹豫一下,没话找话地道:“我们各自说说美好的回忆如何?”
“训练、睡觉、吃饭、杀人。”
“这就是你的美好回忆?”季子祺惊讶地问。
凌霄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指,他的回忆无分好与不好,枯燥,但已是全部。
季子祺叹口气,上前,从背後轻轻拥抱他。长夜漫漫,静静感受彼此心脏悸动。
“凌霄。”季子祺将脸贴在的背後,问:“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凌霄不予置否,一口接一口的吞云吐雾。季子祺起身,将家庭式旅馆的灯光熄灭,只留下光线微弱的壁灯。
他看著凌霄被朦胧的笼罩脸,用缅怀的语气说:“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是从初恋开始。”
如某个名作家所写的那样,爱上一个人,就像小毛虫变成了蝴蝶,是他的爱让你在人间翩翩起舞。
十七岁便进入大学的季子祺,是个得天独厚的人,美满的家庭,聪明的头脑,让他的生活如鱼得水。唯一的烦恼,便是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因为他喜欢上学校里某个人。
但震惊後,彷徨後,挣扎後,这点小小的烦恼很快随风而去,不足挂齿。
叶范是季子祺的老师。讲起宇文凯来,满面生光。季子祺就是因为他在讲台上的魅力才喜欢上他的。
叶范比他二十岁,性格儒雅温和,深得学生的喜爱,惟独笑起来时,眼底隐隐含著微薄的忧郁。凡是叶范的课,季子祺从不缺席,没有任何叵测的念头,崇拜他,仰慕他,倾尽全力的想要看见他,仅此而已。
被爱情俘虏的人,都忍不住想了解对方,季子祺也是如此。於是,开始跟踪叶范,渐渐的,知道了他的秘密。原来他们都喜欢著有同样身体结构的人。
叶范开始对季子祺是好的,他不算老,不用叹息他的年轻和他的迟暮,他只感谢他不要任何回报的身心交付。叶范的回报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他的妻子,给了八年,所以,每当叶范吻季子祺的唇,都会在心里嗷嗷叫著说对不起。
但对不起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喜欢季子祺,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感觉,喜欢他的热情和身体,是很多个瞬间的事。
季子祺无法相信自己会对男人如此痴迷,对这次恋爱如此投入。像他这样从未尝试过爱情的人,一旦投入,就是全身心的。本是幸福的事,却带著飞蛾扑火的尽情,或许即便临渊,也会纵跃。
暑假他们一起去外地旅游,一起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奔跑狂笑,一起在雨中撑伞漫步。两人都湿透了,彼此为对方擦掉发梢的水滴,双唇在倾盆大雨中贴近,任由雨伞被风吹落。
入住在古城家庭式的旅馆,两人一起做顿饭,有是会揶揄对方做的菜难吃,却吃得津津有味。华灯初上时,他们躺在沙发静静看书,偶尔会为某个作家,某个句子,某一段话喝彩,分享文字中的美丽和温暖。
没有欺骗,但也没有承诺,两人都倾尽所有力气,去珍惜对方和相恋的时光。
季子祺知道这段感情是偷来的,叶范则认为是借来的,他们明白总有一天要偿还。所以每个夜晚都紧紧拥抱,忍泪带笑,为对方的轻柔呼吸与温暖体温沈迷。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即使明知道他不是属於我的,仍觉得幸福到无法自拔。”季子祺说。
“那你为什麽哭?”凌霄问。
季子祺摸摸自己的面颊,说:“哦,原来我哭了。”
凌霄默然地看著他将眼泪擦干,点燃桌面的香烟,深吸一口,被浓浊的烟雾呛到,又再流泪面满。
“很晚了,睡觉吧。”
季子祺说完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凌霄将最後一盏壁灯关掉,拿起才抽一口的烟,在黑暗中慢慢将火光捻灭。
第十八章 末路
仰光是一座具有热带风光美丽的海滨城市。因为是以佛教为主的国家,常常见到各式各样的佛塔,大多数都是金色的,像帽子般的圆顶上,有以莲花或浑圆形状叠加的塔尖。
在仰光千百座佛塔之中,最出名的便数瑞光大金塔,缅甸最神圣的佛塔。
全塔上下通体贴金,加上四座中塔、六十四座小塔,共用黄金达到七吨之多。大金塔顶上端以纯金箔贴面,镶有钻石和红宝石,则有一颗被称为sein bu,重76卡拉的巨钻。在塔的周围悬挂著数以千计的金铃和银铃。
季子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看见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巍峨壮丽,金光闪,简直像是在做梦。相比之下,凌霄冷静得多,唯一的感觉便是奢华。
“你觉得怎麽样?”季子祺问。
“将所有的宝石和黄金卖掉,所得的钱足够我们花十辈子。”凌霄说。
“蠢货!”季子祺瞪著他,气愤地说:“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麽,你懂得这座金塔的意义和价值吗?”
“不懂。”凌霄很干脆地答。
“有些建筑不仅仅只是房子,而是艺术品,能象征著一个时代的文明,或者一个国家的历史,怎麽可以用钱来衡量!”
“那又如何,难道这些黄金不是以市价计算的?”
“除了钱你还知道什麽?”季子祺没好气地说。
他和凌霄从价值观到生活习性,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矛盾,虽然早已明白,但仍忍不住会动气。季子祺时常感叹,老天既然让他们共同亡命天涯,为何不换个能彼此理解的,他和凌霄,如同水和油,永远也无法掺合到一起。
於是,他又想到叶范。
需要泄愤的季子祺回到宾馆後,就缠著凌霄说:“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吧。”
凌霄在专心的做俯卧撑,刚好数到两百,懒得理他。季子祺厚著脸皮,屁股往地板一坐,摆好打坐的姿势,开始自说自话。
他说,当初怎麽就相信永恒呢?
本以为即使不能永远和叶范在一起,但他们的心却是在一起的,就是再过多五十年、六十年,都不後悔爱过他。
或许世间万事到达极致的时候,终究会拐个弯,甚至是三百六十度的转到反面。幸福也是如此,不经意间便彻底粉碎。
先是家里破产,父亲郁郁寡欢母亲日渐憔悴,一家五口人,从豪宅搬进廉租房。那时家还在,日子虽然艰难,但总是有希望的。
可万万想不到,父亲会一宿白头,常年吃斋念佛的母亲不分昼夜抄写经书。後来大哥放弃博士学位,同时干两份工作,周末还要兼职。
就读名校的妹妹遭遇车祸,正当季子祺不知所措,大哥却偏偏在这时失踪。妹妹在监护病房里苦撑了五天五夜,终究还是输给残死神,大哥的尸体则在随後被人发现,从海里打捞起来时已面目全非。警方虽表示要进行基因鉴定後才可以确定,但季子祺只看一眼,已经知道结果。
他不敢将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告诉父母,悲痛之下,心里想好无数借口,却不料踏入家门,见到的却是双双自缢的至亲。寥寥几字的遗书,几乎没有重量的纸张将季子祺压垮。
前後不过年半时间,人事全非。
季子祺当时在想,幸好还有叶范,幸好。
他像孩子似的在叶范怀中痛哭流涕,仿佛受尽天大的委屈,无法自控,纵使早已声歇力竭。
叶范一遍遍的他耳边说,你还有我呢,还有我……
然後,在他的引导下,将悲伤全化为激情,两人不要命似的索取对方,纠缠不清。情欲掩盖伤痛,在短暂的欢愉中,季子祺以为自己获得救赎。
“以为?”凌霄早已停止运动,坐在地板上看著他。
“是啊,以为。”季子祺苦涩的笑笑,说:“如果那天晚上我睡著就好了,有或者我应该先开灯,这样就不会撞倒他的公文包。”
当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换掉名字,并且刊登在获奖名册上,季子祺觉得天都塌了。他不知道该叫醒叶范质问,或是装作没有看到,他就那样傻站在床头,任这个男人的精液缓缓从身体里流出来。
後来叶范醒了,只用很少时间表达他的羞愧,然後用更多的时间道出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说,小祺你帮帮我。
他说,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他还说,我不想这辈子只当副教授。
他的语气很诚恳,眼神很真挚。季子祺开始动摇了,想要原谅叶范,因为已经再经不起失去任何东西了。
可他又说,小祺,我会供你读完大学的。你也该知道,自己目前是什麽情况,即使你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的。
季子祺动作僵硬的一件件穿回衣服,然後朝男人深深地鞠躬,抬起头时,他说,叶教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就这样,季子祺办理休学手续,亲手剪断最後的线。从此他变成无根的浮萍,受尽命运里的惊涛骇浪。
无数,无数个夜晚他都在自问,宁愿毁掉自己,也不愿让那段爱情继续被玷污,这麽做到底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