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月吃完早餐,换好校服,去健身房向展牧原问安。也没人教给他,但他每天上学前都会利利索索地跑去和展牧原打招呼,也难怪展牧原喜欢这孩子。
“爸爸,我要上学了。”戏月站在门口,看着展牧原做引体向上的背影儿。
展牧原从单杠上跳下来,戏月连忙上前两步,拿起毛巾双手递给他。
展牧原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又擦着手:“云飞啊,这是佣人做的事,你现在是个少爷了,不要再抢着做。”
“可我也是儿子啊,”戏月纯真地睁大了眼睛,“儿子不该好好伺候父亲吗?”
展牧原弯下腰,拍了拍他的头顶:“好孩子,去吧。”
“爸爸再见!”戏月鞠了一躬,掉身就跑。他退了婴儿肥,越发出落得清透了,轻捷的身影儿像小燕子似地掠过走廊,忽然顿住了。
他转过身,有点内疚地:“爸爸,我忘了跟你说……我班主任让你今天到学校去一趟。”
“你淘气了?”展牧原把毛巾递给佣人,向下凝视着他的养子。
“我……我和同学打架了。”
“为什么?”
“他,他说你……他,他说你还没结婚,未婚妻就给你戴绿帽子……”戏月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
展牧原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浅淡地笑了一声。他抬手揽住戏月的肩膀,一步一步往楼梯下走去:“以后不要为了这种事跟别人打架。”
“可是……”戏月满怀不忿地抬头瞟了养父一眼。
“爸爸不在乎。”展牧原说。
戏月耷拉着头,不出声。
“怎么?觉得爸爸给你丢人了?让你抬不起头了?”展牧原微笑着。
“不是不是,”戏月忙不迭地说,“我是心疼爸爸,我讨厌他们那样说。”
展牧原由衷捏了捏他的肩膀,平淡地说:“让他们说去吧,爸爸不会少一块肉的。不过我今天去不了学校,我要去参加一个佛像开光仪式。你先去上学,我会给你班主任打电话。”
戏月点点头。
展牧原拍了拍他的后背,往前推了他一把:“快走吧。”
戏月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保姆拿着书包在后面追着:“云少,您慢点儿,别摔着了……”
戏月消失了,展牧原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两年了,倪洁安。早知你是如此决绝的男人,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的。往事依稀还有人提起,而你却永远不在了。你只能用这种方式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刻骨铭心的纪念吗?傻子,你做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他心碎的时候,总是去冲澡。眼泪混合在流水里,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冲完澡,他换好衣服,敲了敲冷月的房门。
冷月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身纯黑西装,正是参加葬礼的装束。他面窗而立,背影单薄利落。自从出狱以来,他一直给展牧原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冷月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几乎诡异了。在他脸上,看不见仇恨,也看不见伤痛。就好像一切已经落幕,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观众,安详而满足地走出那场戏。
“冷月,我们该出发了。”展牧原说。
冷月哦了一声,身子没动。
展牧原慢步走过去,站在冷月身旁,看着窗外:“你在想什么?”
冷月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都没想,还是不想说。
展牧原抬起一条胳膊,搭在玻璃上。额头向前,抵在小臂上,有点沙哑地说:“其实我很羡慕你……”
冷月看他一眼。
“边城虽是为你而死,但你们心意相通,无怨无悔,也算死得其所。”展牧原说,“可是,倪洁安到死,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冷月凄然苦笑。
展牧原直起身子,正色说:“边城吃了多少苦,才让你活下来。你即使是要报仇,也要先保全自己。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不要让他的牺牲没有意义。”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冷月问。
展牧原一下怔住了。这两年来,他已经推翻了所有的人生信条,只为活而活着,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意义。
“我心已死,”冷月低声说,“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展牧原想劝两句,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所以,一句也说不出口。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走过大厅。
伴月跑过来抱住冷月的腿:“义父……”
相比展牧原这个亲生父亲,他还是跟冷月亲,喜欢跟他撒娇,冷月弯腰把他抱起来。
“一边玩去吧,”展牧原说,“我和你义父有事要出去。”
“不嘛,伴月也要去嘛!”伴月嘟着小嘴。
“乖,义父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冷月亲亲他的脸蛋儿。
“我还要火车……”
“你都有多少火车了,还要火车?”展牧原皱着眉头,他是不宠孩子的。
“我要建个火车站啊!”伴月理直气壮地说。
“不行!”展牧原拒绝。
“义父啊……”伴月摇着冷月的脖子。
“你听话,义父给你买。”冷月安抚着他。
伴月藏在冷月的脖子后面,冲展牧原做鬼脸。展牧原把他从冷月怀里拽出来,双手擎着交给佣人:“看好少爷,别让他乱跑。”
“是。”佣人赶紧抱着伴月走开,伴月又踢又闹,尖声叫着要义父。
“你对他也太严厉了吧?”冷月说,他和展牧原并排往外走着。
“我对他严厉有什么用?佣人惯他惯的不像!”展牧原拉开车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三天两头挨打。”
“原来你是你老子揍出来的。”冷月绑上安全带。
“所以我才有野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展牧原半真半假地说。
“你也有磐石一样坚硬的心。”冷月直视着前方。
展牧原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发动车子,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此时正是春末,狮子山上草木葱茏,岩壑含翠。殿宇亭阁隐现在参天古木之间,蔚为壮观。
展牧原和冷月走到山门外,狮子山旅游区归属的昊天集团老板王子辰就亲自出门迎接了。
“很不错啊。”展牧原跟王子辰握了握手,又伸手向冷月,“这位是我的朋友冷先生。”
王子辰又连忙与冷月握手。
“仪式还没有开始,我们先进去坐坐。”王子辰将两人向里面让。
“几点开始?”展牧原问。
“九点十八分。”王子辰说。
展牧原看看表:“就剩下十分钟左右了。”
“唉,云光寺的尘空大师架子大得很,提前一分钟都是不肯的。”王子辰说,“要不是我跟他师傅法荼长老交情匪浅,还请不到他呢。”
“这年头,连和尚也摆起架子来了。”展牧原冷笑。
“可不是?”王子辰叹息,“这个尘空大师,年龄虽说不大,却是个真正的高人。名利权钱,皆为粪土。你拿什么砸他都不好使。我只好用他师傅压他了。”
两人闲话着,时辰就到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跑进来,对王子辰说:“王总,尘空大师来了,就在山下。准备迎接吧。”
“你看,一分不差吧?”王子辰点点自己的手表,然后大手一挥,“出山门迎接。”
刹那间,幡伞游动,梵乐悠扬。王子辰带领着众僧人在山门外列成两队,迎接尘空大师。展牧原和冷月站在王子辰一旁,也想看看这个很难请的尘空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从山下到山门的台阶,有几百级之多。几分钟之后,只见一行人在玉阶下露出了头脸,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月白僧衣的年轻和尚。他衣袂飘然,身姿孤洁,如九天下落的一片游云。他边走边对台阶两旁向他施礼的僧众还礼,从容优雅,超然化外。
慢慢的,他离得越来越近,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容沉静如娇花照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世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和尚……
“咦?”冷月凝视着台阶上步步行来的和尚,激动得脸孔都白了,“这,这不是……”
他抬头去看展牧原,只见展牧原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了。
这仙风道骨的小和尚正是失踪了两年的倪洁安。
恍惚间,倪洁安已经到了山门前。王子辰跨前几步,双掌合十,对着倪洁安一躬身:“尘空大师能来,王某三生有幸!”
倪洁安单手还礼:“阿弥陀佛……”
听到倪洁安的声音,展牧原浑身一激灵,忍不住就要冲出去。冷月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刚想说什么,眼角忽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头四下寻找,只见那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一棵古树旁打电话。
宽肩,细腰,长腿。笔直,流畅,如云。
冷月呆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展牧原。
展牧原获得了自由,立时向倪洁安冲去。可是倪洁安已经被王子辰引向法堂。他扒拉着僧人居士,努力向倪洁安挤过去。挤到前排,发现开光仪式已经开始,场面庄严神圣,容不得他放肆了。
他只能站在僧众前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心如古井的倪洁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战栗着,眼前恍恍惚惚,泪水湿了又干,竟是有点支撑不住的光景。
倪洁安却并没有看见展牧原。他走到大殿正中,正对着佛像,从侍者盘子里摸起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朗声说:“我佛再现狮子山,清净庄严呈妙颜。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闪耀照人寰。点眼眼通,一切皆明见;点耳耳通,返闻闻自性;点鼻鼻通,妙香遍法界;点舌舌通,法音清净妙;点身身通,三界随化现;点意意通,通达无量义。”
而后,他拿朱砂笔向佛眼的方向做了一个点的动作,大喊一声:“开!”
此时钟鼓齐鸣,僧人居士顶礼三拜,仪式结束。
山门外,冷月呆呆地凝望着那个让他心碎的背影儿。那个背影儿毫无察觉,依然背对着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意态潇洒地讲着电话。
冷月一阵风儿般地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身,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脊背上。
那人身子往前一晃,似是吓了一跳。他轻轻地回过头:“先生……”
冷月抬脸一看,愣住了。那人的目光接触到冷月的脸,也愣住了。
两人对愣了半响,冷月迟疑地松开了双臂,巨大的失望让他几乎是心力交瘁了。这不是边城。虽然他容貌的俊美与边城不相上下,但这确实不是边城。他的皮肤是健康的柔蜜色,光泽流丽的。五官精致,透着一股子儒雅的英气。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冷月说。
“没关系。”那人微微一笑。
这一笑,冷月又怔住了。虽然他的五官与边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是一颦一笑间那种风韵气度,却是如出一辙的。冷月摇了摇头,他一定是太思念边城了,才会有这种错觉。
他的声音比边城要低沉一些,语速语感皆不一样。但就是说不出的神似。
“你的脸色不太好……”那人伸手想扶他。
冷月摆了摆手,抱歉地笑了一下,转身向山门里走去。他的步子是如此沉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将他压垮。
66
66、回首红尘 。。。
仪式结束以后,展牧原仍是无缘得见倪洁安,因为他立刻被众人簇拥着去了方丈的禅院,与众僧说法。
展牧原在禅院外徘徊许久,一颗心滚烫地翻腾过,慢慢又沉静下来。没死就好,没死就还有希望。他抬头看看山顶一尊大佛,合起手掌,遥遥下拜。感谢佛祖,倪洁安还活着。
“世上真的有佛陀吗?”冷月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站在展牧原一旁,遥望着大佛。
“你怎么了?”展牧原看着他惨淡的脸色,“怎么好像突然大病了一场。”
“佛祖为什么让一些人幸福,而让另一些人痛苦?”冷月呆呆说,“佛祖也偏心吗?”
“你倒是可以问问倪洁安。”展牧原揽住他的肩膀,“走,我们到庙里看看。”
走到一处大殿,只见游客络绎,人声熙攘,他们便站在外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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