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理直气壮的扯着凤双越的袖子拉到身前,自己缩在了他背后。
凤双越很受用他祭出自己做替死鬼,悠然自得的面对歌鬼:“姑娘的声音很是漂亮,当得起昆山玉碎。”
说也古怪,再大胆的歌鬼面对凤双越,都不由自主的局促了手脚,那歌鬼立即后退了一步,敛衽为礼:“上仙过誉。”
恋恋不舍的瞧一眼季复生半露出来的脸,扑哧一笑,转身又飞上半空,彩色的衣裙纷飞如散花,唱起了一首人界的小曲: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尽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歌鬼的声音过于高亢锐利,本不适合唱如此清丽深婉的歌儿,但一片浓彩热闹中,这把歌声透着些许的寂寞,带着金属的侵略性,将款款道来的曲中之意,像黑色的潮水一样,蔓延铺遍了整条三途河。
季复生只听得怔住了,待尾音袅袅散开在夜色中,正待开口,只听身侧有人轻叹着赞道:“如大鹏王所说,果然是天魔妙音。”
这声音并不十分出挑,但吐字清圆,语速舒畅,听着似一道温泉流过,感觉异常的悦耳清心。
以季复生之敏锐,竟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心念一动,转眼看去,见一个年轻僧人正冲着凤双越微笑稽首。
这和尚白衣芒鞋,面目清秀平和,看着不甚起眼,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极为圣洁明净的光芒,与这鬼影幢幢的喧嚣地府格格不入,但他神色十分悠闲轻松,并无半点拘束不安。
凤双越见了他,似有些惊奇,挑了挑眉梢,那僧人又道:“灵山一别,优钵花从此不开,大鹏王近来可好?”
季复生心中一咯噔,孔雀囚于优钵花丛,死于优钵花丛,这和尚一身圣光,又口称灵山,想必定是如来座下弟子,只不过竟敢在凤双越面前提及他的毕生恨事,想来是一心求死了。
不料凤双越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之色,却对这僧人毫无敌意,道:“很好,金蝉子也好?”
金蝉子?
日后孙悟空的师父唐僧?那个白白胖胖整天被男妖怪捉了蒸女妖怪抓了yin的圣僧?还经常没事找事S|M孙悟空的糊涂蛋?
季复生瞪大了眼睛,凤双越知他心中所想,低声道:“当年长姊囚居灵山,曾蒙金蝉子善待。”
妖族恩仇入骨,金蝉子说不上有恩于凤双越,但既对孔雀有所照拂,凤双越自是以礼相待,绝无迁怒,季复生也就对着这一表斯文的和尚点了点头:“地府欢迎你。”
凤双越忍不住笑,道:“这是季复生,狐族之妖。”
金蝉子看着他俩自然的亲密姿态,略一思忖,微笑:“轩辕坟的后裔?难怪难怪……”
看着金蝉子一脸“我就知道”的八卦表情,季复生有些无语,这些人需要这么聪明且善于分析么?尤其一句“难怪”,听着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这些妖仙也好,鬼神也罢,都觉得报恩和以身相许存在着天经地义的必然联系:
要报恩么?
陪他睡吧!
要报恩么?
爱他去吧!
要报恩么?
给他生个娃吧!
仿佛凤双越喜欢自己只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知情的救命之恩。心中更有些莫名的烦躁和隐忧。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这章写的时候很轻松~大家凑合着快活快活……
盛会
恍神间听到两人寒暄几句,凤双越问:“你怎么会来地府?如来容得你擅离灵山?”
金蝉子笑嘻嘻的说道:“佛祖不容,我便不能么?”
凤双越颇有些起哄纵火的恶劣意图:“听说这几百年你都在到处闲游?连如来开坛讲经你都十分疏懒倨傲?”
金蝉子叹道:“我当我不想听他讲经么?只是他讲的佛法,我颇有想质疑辩论之处,但每每都被诸佛罗汉金刚菩萨扯住,既然不容辩,又怎能解惑?不能解惑,那我何苦还听?既然不想听,大把光阴,为何不能四处闲游?”
“我一路寻真见性,行遍四洲八荒,天庭海底妖界幽冥,只见众生爱欲憎痴,苦乐纠缠,即便诵遍经文也是丢不得放不下,其中自有喜怒哀乐枯荣更迭,又岂是清心忘欲可导可解?神佛尚不能无常无乐,亦我亦净,那众生繁华凋零,又何须强去劝引教化?”
季复生心中隐约明白,这金蝉子为何会被如来贬了真灵,逐下雷音。先有与孔雀大鹏勾搭之疑,再有不遵教诲质疑佛祖之罪,三者还有不勇猛精进只游手好闲之嫌。
金蝉子认认真真,流水似的道来,不疾不徐,桫椤树般一派端秀妙姿。
凤双越听得入神,只感字字句句都是六界剥落的本原觉知。
季复生毫无慧根,自动过滤掉金蝉子的佛理之辩,自去捕捉歌鬼渐拔渐高一缕银线抛入天际般的歌声,不忘腹诽道,这金蝉子果然一如传说中罗嗦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凤双越居然听得很乐意的样子,难道是话痨见话痨,萌得嗷嗷叫?
金蝉子说了一大气,季复生以为该告一段落了,不想他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葫芦水,润了润嗓子,继续:“佛祖言道,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但我却觉得根本性原,不空不虚,涅盘本相亦或世相,盛枯总归留迹,有常有我,有假有荣……”
季复生无聊之下,游目四顾,却远远看到董束月,只见他银发紫衣,容色略有清减,但笑颜如樱棠,一举一动都是媚骨天成,身侧伴随着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看装束气势,定然也是阎罗一君,那人不时侧头凝视董束月,眼神姿态是全然的沉迷呵护。
季复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些微的恐惧,董束月的绝世容色明媚笑靥,仿佛是一柄遍体鳞伤的刀,会歇斯底里的把一切美好圆满,成束成缕的切碎割裂。
耳边金蝉子仍然打足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季复生忍无可忍,掩着耳朵,只觉得魔音穿脑不过如此,不能让他再讲下去,否则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了。
凤双越忍俊不禁:“灵山面壁苦修千年,金蝉子只是被憋坏了。”
季复生很佩服:“你能听得下去?”
凤双越微笑:“金蝉子的佛理,岂是轻易能听到的?”
季复生直言不讳:“我不想听。”
金蝉子倒不生气,只仔细打量着季复生,目中明亮的闪烁着好奇与探究:“不知狐妖有何高见?还请赐教。”
狐妖这称呼一般情况下绝不是什么好话,但金蝉子说来,就和神仙皇帝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很客观的称呼而已,既没有歧视,也没什么格外的仰慕。
季复生不由得想起后来他的二徒弟,在陷空山对着两个女妖直呼“妖怪”的光荣经历,当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么?
转眼看着三途河边,已有雅擅庖厨的鬼架设好各式锅灶,炊烟升起香味扑鼻,好一顿自助大餐候着自己,更没心思应付这光头,拔脚就走,道:“我不懂佛理。”
金蝉子越发来劲,双手合什拦住:“轩辕坟是狐族之源,必有不同寻常的根骨见识,狐妖千年修为,不必过谦。”
季复生看着他白净到不真实的手,想到孙悟空的五行山之灾与后来的紧箍恶咒,不由得异常厌恶这个佛祖弟子灵山之光,冷冷道:“我不通佛经,但却知道,神佛之尊,不及本性,神佛之贵,不及本性。”
金蝉子眼睛一亮,喃喃道:“本性至尊至贵?”
凤双越见季复生神色,已知道他动了真怒。
季复生轻易不计较,一旦狠下心,却是赶尽杀绝的性子,不管不顾,手段甚至有残酷之嫌,否则人世那一次,也不至将叶守成活活碾死。
而金蝉子看似叛逆无拘,但一心向佛,只求辩出个中真意,实则不通俗务的有些呆,季复生简简单单一句话,正中他所思所悟,已是反复冥想入了迷,只怕季复生下一刻掰个道理让他跳三途河,他也嚷嚷着“别拦我”利利索索的就跳了。
不甚赞同的看了季复生一眼,知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却也不阻着,只低声一叹。
季复生冷笑,道:“金蝉子想必不知,无数妖族宁当蝼蚁,不愿成佛。”
金蝉子尚且回不过神来,只本能的问道:“为什么?”
季复生道:“你虽游遍六界,却一直是佛子的身份与法力,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去妖界则个个畏惧,到冥府只怕阎罗天子都得礼敬三分,自然不会明白当妖做人的真正滋味……这样的参悟修行,只是隔岸看火水中望月。”
金蝉子隐有所悟:“那双足沾土走一遭,方能火中取栗?”
季复生携着凤双越的手,绕过他往三途河边去,一边淡淡道:“这我不知道。只不过要得必先舍,金蝉子一身法力,转眼便能成佛,能舍得下?”
凤双越无奈道:“金蝉子多保重罢。”
也不知道金蝉子听没听进去,待季复生吃饱喝足回头看时,那白衣芒鞋的身影仍然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的戳那儿,倒为黄泉盛会添一怪景。
凤双越轻声道:“金蝉子只是罗嗦了些许,你又何必?”
季复生见阴风过处,金蝉子白衣单薄,心中亦有几分不忍,就为着尚未出现的五百年后的紧箍咒,如此引他入魔,自己跟那些看人脸生得嘲讽就贴一张乐挡上或者捅几刀的昏君有什么区别?
一时饮下一杯酒,低声道:“他不至就听我说的了吧?当真会弃了法力地位去当妖做人?”
凤双越点了点头,反问道:“若你听说我落入天庭或是灵山之手,命不久矣将形神俱散,需要你的千年内丹交换,你信不信?救不救?”
季复生一惊,酒意尽去,黑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他:“救!”
凤双越嘴角勾起,笑得热烈又是满足:“你看,便是这个道理了。有执念必易迷惑,若是百里弃敖,必定不会信金翅大鹏会轻易受制于人,你却是毫不犹豫的信了,千年内丹也弃若敝屣。”
“你的执念就是我。”
季复生忍不住问道:“你也有执念么?”
凤双越邪气的一笑,凑到他耳边,吹了一口带着醇香酒味的热气,压低了的声音溅着火苗似的钻入心里:“你说巧不巧,我的执念刚好也是你。”
季复生被他经常性的恶劣逗得习惯了,很有几分免疫力,耳垂虽红,态度却能保持七殿司狱千年妖狐应有的镇定:“的确是太巧了。”
凤双越不甚满意的蹙眉打量他半天,意犹未尽,很想不依不然的继续挑|逗下去。
季复生冷着脸:“不要无聊!”
凤双越无奈,只好作罢:“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无聊,也得等赢了黄泉盛会,再好好的慢慢的无聊。”
不待季复生反驳,指着那个白衣身影,略带可惜却又有些兴致盎然的轻叹道:“金蝉子的执念便是佛法奥义。只怕这个如来心里最得意的弟子,就此被你诱下雷音了……罪孽深重啊复生,你可真不愧是轩辕坟的妖狐。”
季复生静静喝着酒,道:“可我并没有说谎,本真性情确是比任何神明仙佛都高贵。我也确实是宁可当这身负天诛的妖,朝不保夕命在顷刻,也不愿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当一尊佛。”
“只不过将来金蝉子若身陷危难,肯定是要救上一救的……终归是我害了他。”
凤双越微笑着护短,表示不赞同:“谁说是害了他?你虽不通佛法,说的却是天地间的至理,醍醐灌顶当头棒喝,金蝉子应该感谢你才是。皇帝微服私访一百年,也比不得当真的平民百姓一年,世间疾苦众生百态,岂是冷眼旁观便能感同身受的?”
看季复生脸色仍有些瘫,道:“金蝉子活了数千年,只怕一丝的挫折都未曾受过,于佛法又怎会有所参透?你看,他连衣服都那么白!”
金蝉子的白衣衬在孽镜台光怪陆离的诡丽背景下,白得仿佛能发出光芒,季复生不禁笑道:“白得刺眼!”
凤双越端起今夜的第三杯酒,也是最后一杯酒,凤双越饮酒从不过量,无论何等醇美,三杯为上限,悠然道:“金蝉子若是当真受你一言所激,抛下佛子之身堕入红尘,倒是十分值得敬重,爱之深则执着,不执则难成大器,无论神或妖,不可执念过深,却也不可无执念。”
白骨杯中酒液鲜红,远处董束月紫眸华服,银发如月光,眼前繁华热闹逐渐变得模糊不真切,季复生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