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复生随着他的力道,在扑面的风中载沉载浮,心却是渐渐沉了下去,自由飞翔的节奏和韵律自己根本把握不住,在董束月转折腾挪间,更是数次几乎栽落下去。
直飞了一个时辰,到了一青山峭壁环绕处,方才停住云脚,董束月道:“这里清幽,你默念法诀,试试罢。”
季复生双足落地,放眼一瞧,四处翠屏藤萝空山寂寂,头上却仍是海水朦胧波动,不觉气闷道:“飞不起来。”
董束月柔声劝道:“必定可以的,传说妖狐肋生双翼,天生会飞。”
季复生突然想起一事:“为什么我从来不曾现出妖狐的原形?是因为天诛?”
董束月神态自若,低头看着一丛野花,负手在背后,手指却在衣袖中掐出血来:“大概是罢……腾云御风术的口诀你可都会?”
季复生本是随口一提,对自己原形更无半点兴趣,董束月既岔开话题,也就答道:“自然都记得,可是不顶用。”
董束月抬眼见他长发散乱,稍一愣神,上前几步,踮起脚,自然而然的伸手为他梳理头发,一边摘下自己腰带上的白玉环扣,将漆黑的长发一缕一缕绾起,董束月手指甚是灵巧,只不过片刻,一枚玉扣已将头发利落结束好,退开一瞧,见他五官轮廓更显清冽深刻,整个人似一支利箭侵略感十足的钉入视野,不觉微恍了神,轻声道:“你总是这样,连头发都束不好。”
季复生却是毛骨悚然,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一言不发的任由他亲近触摸,董束月似乎与生俱来有一种魅力,暗香涌动不动声色的侵入,如同海妖眼中的满月光芒,沙漠旅人的海市蜃楼,令人身不由己便受其吸引蛊惑。
一念至此,后退一步,眼神中不免带出几分冷意,那只金刚玉的吊坠传来暖暖的热度,仿佛是金鹏的羽毛拂过心口。
董束月并不介意,只缓缓提醒道:“念诀时,以心会意,以意会身。”
季复生意会来意会去的结果是,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最后,坐倒在地仰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董束月:“学不会。”
董束月哭笑不得:“那也不用赖地上……”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走路,我不想像螃蟹一样爬回去。”
董束月笑不可抑,半天道:“我背你回去。”说着也席地而坐,有意无意问道:“对了,凤公子呢?”
季复生冷冷道:“你找他?”
董束月一滞,知从他嘴里绝难问出他不想说的事,只得叹道:“你何须对我提防如此?”
“你对他确有敌意。”
董束月咬牙道:“那是因为你……我嫉妒他,我恨死了他!”
季复生静默片刻,起身道:“那你慢慢恨吧,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一句话只听得董束月心冷欲死,凝视着前面季复生孤傲笔直的背影,不得不承认凤双越和他果然天生的一对,一个微笑着明月初辉,却是扔块石头进去只怕落上千年万载都未必能触到底儿的深沉不可测,一个面瘫着玉树堆雪,看似最直接透彻的性子,冷不丁一句话却撅得你半死不活,你还不知道他有心还是无意。
心中只觉悲凉无力,发狠起身御风而去,越过季复生时,忍不住停了一瞬,冷笑道:“这是热恼地府的极北之处,你走个十天半月,想必才能回到槐真府。”
声音虽冷,烟紫双眸却热,盈盈看着季复生,只待他开口说一句话,哪怕只一个眼神,自己也会带着他飞回七殿城内。
季复生一步步不快不慢的走着,视那半空中轻云出岫般的泰山王为无物,一言不发,更不多看一眼。
董束月衣袖一挥,转身疾飞,扑面而来的猛烈风中,面颊已是湿凉一片,身法惊鸿游龙的灵动迅捷,自己却感觉钝钝的沉重,恰似一张秋风中枯脆了的叶子。
季复生看他驾云飞去,止住了步子,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冷静的黑眸中隐约些许的忧郁柔软。
只有刀快,才能够不见血的斩断情丝。
胸口的金刚玉吊坠散出一圈淡淡的光影,光影在空中摇曳拉长,渐渐凝为一只小小的金鹏,清啼一声,暗金色的喙尖锐如钩,却轻柔如春风拂柳的啄了啄季复生的嘴唇,声音轻快得掰开就能闻到甜味儿:“槐真大人可真狠心啊。”
“不要说风凉话,也不要笑得流口水,别忘了大鹏是妖中的贵族。”季复生淡淡道。
明显是针对自己清早挑剔他着装的报复,但他说得既淡漠又无辜,凤双越几乎有些怀疑了,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存心的刻薄嘲讽?季复生读懂了他眼中的疑问,斩钉截铁的给了确定的回答:“是。”
凤双越扬头喷出一口火焰。
季复生看了看前路荒凉,叹道:“咱们要露宿野外了。”
凤双越笑道:“泰山王的性子还真是厉害,说翻脸便翻脸,连假惺惺的周全礼数都顾不上了,不愧琼枝阎罗,真令我刮目相看凭生敬意啊。”
“嗯。”
“你这么走,得走到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
“刚才……”
“我不会求他。”
“……”
一人一鸟默默走了一段,季复生突然低声问道:“双越,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会怎么飞了?”
凤双越扑扇着翅膀,悬在他眼前,声音清亮而庄严,带着尽在掌握的自信:“这里是海底司狱,当然飞不起来,七日后,我带你去天海间苍莽处,那才是妖族能翱翔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今天加量
飞啊
季复生凝望着他,见他光华闪耀的翎羽微微颤动,不觉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羽毛,触感微凉却是融融的细腻,心境无端的明朗开怀:“我信你!”
一路上谈谈说说,凤双越衔来些可食的花果地精之物,季复生来者不拒生冷不忌,一时嘴里五味俱全,有实在难吃的就咬一口,再塞到凤双越嘴里。
凤双越被噎得直伸脖子,仰头一口一口的喷火。
到夜深时,只见头顶月影摇动,季复生寻了个干净平整的大石躺下,打呵欠道:“我得睡啦,咱们明天再走。”
凤双越敛翅立在他胸前,轻轻踩着踱了几步,笑道:“只怕你睡不踏实。”
说着幻化为一缕轻烟进入吊坠,余音却袅袅传到季复生耳中:“泰山王脸是翻了,心却翻不过去,多情如他,怎舍得你独卧荒郊?”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卓远鹄长啸声中,季复生睡眼惺忪的醒来,懵懵懂懂的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被卓司狱一把拎着背起,带着大半夜不能跟貌美如花的夫人同床共寝而要到这地方背个男人的火气,呼啸着往回一阵凶猛的狂飞。
天将明时,卓远鹄把沉睡的季复生扔到卓府门口,季复生摇摇晃晃的扶着门勉强站定,低声说了句什么。
卓远鹄耳力甚佳,听清是:“再给我六天。”
一时不解,道:“莫说梦话了,回去好生歇息罢。”
季复生转眼凝视他,声音残留几分初醒的沙哑,漆黑的眼眸却明净锋锐如浸冰雪,重复道:“我是说,再给我六天。”
卓远鹄怔了怔醍醐灌顶,明白他是说腾云御风一事,心头一松,莫名的全然相信,大笑道:“好,那咱们六天后再较量,到时我手下定然不会留情!”
季复生唇角一勾,眼神邪气闪烁:“你等着挨揍吧。”
卓远鹄见他与自己这般言语无忌,磊落畅怀之下亦是一着不让:“我让你一只手!”
季复生点点头,笑容有些无赖:“很好,你就让我一只手。”
卓远鹄的笑容戛然而止,一路回府心中盘算,真让他一只手,自己得先预备下多少獭玉髓?
数日后,凤双越法力回复,两人趁夜出了府邸。
“咱们出这西北海底!”凤双越笑着揽住季复生的腰,衣衫猎猎,挥手划过一道金光,打开地府结界,劈波斩浪,飞入深蓝的海水之中,身周的妖光隔绝海水与游鱼,自成一方天地,凤双越眼眸深邃流动如同星沉大海,数万丈的深海中,宁谧安静。
凤双越凝视着季复生,突然凑近,轻柔的吻住他的唇,舌尖交缠的甜美滋味里,两人随着海水潮汐升上海面。
双足踏浪,衣袂翻飞中,凤双越张扬恣意如神魔,大笑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御风之术!”
一声清亮的长鸣,夜色中凤双越肩胛处笼着一轮明丽的金色光圈,像朝阳跃出海天一线般骤然伸展出一双羽翼,目眩神迷的辉煌华美,双翼迎风缓缓伸展张开,十丈有余的浩瀚,几乎完全遮蔽了星明斗朗,衬着海水长空,宛如一泓金子熔化泼洒在黑色暗沉的幕布上。
“来,坐我背上。”凤双越幻为大鹏本相,贴着海面回头,含着笑意说道。
季复生眼眸透亮,闪烁着分明的喜悦和激动,翻身骑上去:“我们去哪里?”
凤双越羽翼轻轻擦过海水,激起浪花点点,溅满季复生发肤衣衫:“我们一直往西飞,到日出的时候,能飞到我出生的大雪山。”
“原来是金翅大鹏啊……妖族至尊的凤凰之子。”西北海面顺着暗色波涛浮出的董束月轻叹道,声音空洞而凄惘。
天际遥远的星光不谙悲苦寂寞,那两人只怕已经飞到星光最盛处了吧?
董束月僵立在夜色无边的大海之上,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沉稳不变的声音道:“殿下,回去吧。”
回头正是虚九鸾,他端正英秀的面容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苍凉,又劝道:“殿下,夜深了。”
董束月的笑意像是入秋的一层薄薄冷霜,喟然道:“凤双越天生尊贵,又是法力无边……他已经拥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来夺我的东西?我有的,只是复生……”
突有斗大一颗流星划过,像是在天幕割开一道绝艳光亮的伤口,董束月蓦然想起,距昆仑八百里处有山名为章莪,山顶天湖吸附流星沉底,往昔自己与季复生一起夜寻流星的记忆相隔了七百年,仍然历历在目,不觉心动神驰,烟眸如醉,嘴角笑容温柔如水。
虚九鸾紧随着他的目光,却道:“流星一瞬,磐石千年。”
董束月似有所动,转眼凝视着他:“你是磐石?你会在我身边千年万年?”
虚九鸾一个字似用重锤錾于石上:“是。”
董束月唇角翘起,潋滟明媚,却残忍得像一把刚杀完人的刀,唇齿间几乎要沁出血似的慢慢道:“你也配?”
虚九鸾没有忽略他眼眸中一碰即碎的黯然神伤,温言道:“殿下,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配不配的。”
凤双越飞得并不高,双翅平平的滑翔着,只堪堪在群山之上掠过。
此时人界正是暮春,风中依稀有野花春树的新鲜香气,峰峦山崖如奔跑的马群,迅速在身下倒退,只在衣襟袖底留下微茫云霭,间或有飞瀑清泉之声夹在风声里,泉音琤琮飞瀑轰鸣,却使得夜色更是幽静。
季复生抬头看是灿灿星河如钻伸手可摘,俯首是苍苍山峦如龙寂寂逶迤,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与凤双越两人,不觉伸手搂住他温暖的颈子,凤双越回头轻声道:“冷不冷?”
季复生摇头,展颜道:“飞快些,到云里去!”
凤双越一笑,双翅完全展开,一声清唳,骤然斜斜上冲,云层湿润的扑面而来,季复生感觉风就像一支巨大的利箭呼啸着从耳边射过,心要跳出腔子的悸动激昂,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速度使得筋骨仿佛都被抽离身躯的轻盈痛快,忍不住纵声长啸。
一团团轻絮般的云气穿袖而过,忽聚忽散,云中偶有夜飞的猛禽,均不敢与大鹏比肩冲撞,纷纷仓皇避让。
凤双越猛的倾斜身子,穿出云层,道:“前面是昆仑群山,咱们贴着山壁飞,你小心些!”
回头却见季复生一脸兴奋,瞳孔缩成一线,纯黑眼眸出了鞘的剑也似光芒四射,最美的黑宝石都比不上的纯净深透,不由得也是豪兴大发,扇动双翼一道电光般飞入群山苍茫中。
蓬莱何处,青山几度,但见无边无际的峭壁峰崖林立,百十来丈拔地而起,千姿百态,藤萝兰蕙松柏奇石嵌在其中,更有深涧陡崖潺潺幽幽,凤双越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绕过一座座山峰,极是惊险刺激。
飞过昆仑山脉,越过数片汪洋,极目看去是一片温柔起伏的平原旷野,如一匹黑底绣五彩的缎子微微褶皱,让人一望而神清气爽,颇有天地辽远洪荒无极之感。
这一飞,季复生只觉心胸涤荡如长空碧海,端的是纵横时空的千古八荒尽收眼底胸中,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