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申的妈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终于明白儿子几天来的沉默不是因为太累。
那晚,女人内心纠结了好久,所有的责备和抱怨几乎都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如果真要把儿子逼出什么精神上的毛病来,那才是不可挽回的结果。那阵子社会上有许多关于中学生压力太大想不开轻生的新闻,林思申的妈想到自己这从来都不算太外向的儿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离分数出来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林思申被他妈催着去了上海。
“上海那边的房子听说最近租户退了租,你外公年纪大了走动不方便,让我们帮着去看看那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妈妈要上班也走不开,你就当去散散心,考试成绩什么的回来再说,没考好妈妈也不会怪你。上海那边表姨表舅都会照顾着你,反正一个星期,住在自家房子里,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林思申的妈说是劝儿子,手上却已经开始帮他收拾起行李来。
林思申顺从地拿起了桌上的火车票,其实不用他妈妈劝自己也是愿意去的,尽管他并不十分喜欢上海,但没有什么是比离开这个令他烦闷的地方一段时间更实际的事了。
林思申就这么提了个简单的行李包去了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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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一脖子还没完全褪去的紫痧,林思申独自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从A城到上海需要十几个小时,漫长的时间和距离总能隔开这段日子来那些烦恼忧愁吧……他才十六岁,何苦让自己这么辛苦沉重?
只是,他没想到,站台上会有人喊他的名字,更没想到喊他名字的人,会是王鹦枝。
14。
王鹦枝站在林思申的面前,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听我妈说你今天去上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林思申满脸疑惑,有些把握不住对方话里的意思。
“我外婆家也在那边,正好可以一起过去。”王鹦枝又说了句,拉了拉自己身后的背包。
“你是说你一个女孩子路上害怕,我们同路?”林思申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那他还挺烦的,原本就是想躲这帮子人。
“我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王鹦枝说着,眼睛直视向林思申,有种说不出的勇敢意味,或者说,莫名的压迫感。
林思申张了张嘴,却发现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鹦枝却似乎决定趁着提起的勇气一鼓作气,见林思申迟迟不说话,她继续道,“那天,你在KTV里唱的歌,我听懂了。”
林思申只觉肠子像被人重重揣了一脚,纠结得不成样子,让你乱唱歌吧,被人家当成表白了,这老天开的玩笑有些离谱了。
“我那歌没什么意思。”林思申终于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竟有些底气不足似的。
而不足的底气似乎令女孩更坚信了什么,“其实我和陈В皇瞧胀ㄍВ郧案疑舷卵罚皇俏宋市┭吧系奈侍狻!�
“他可不这么想。”林思申忍不住道,果然高傲的女孩都是没心的,这话要是被那人听见,应该会难过上一阵子吧。
“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你别那么想。”王鹦枝依然看着林思申。
“我什么都没想。”林思申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太突兀的对话。
“你给我们家送东西,考试前给我加油,在KTV里……你敢说你看着我时什么都没想?如果是因为陈悄愕暮门笥眩铱梢浴蓖躔兄笄康厮底牛劾锶羌岫ā�
“我再说一遍,我什么都没想。”林思申觉得自己已经无语了,不得不靠提高声音来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你……”女孩显然对自己放下自尊的邀约换来的回答和对待始料不及,声音都抖了起来。
“你误会了。”
最后一句,林思申说得斩钉截铁,不再给对方任何反驳的余地。这荒唐的对话,他一点也不想再继续。
他心里默默地为陈巧底硬恢担靶ψ潘母星楹陀眯脑谕躔兄ρ壑械囊晃牟恢担品鹄囱鄱疾徽R幌拢硪环矫妫餐闪躔兄Φ模盟庋桓鋈苏驹诒鹑嗣媲氨戆子Ω眯枰艽蟮挠缕伞?上В妥约阂谎杀T疽蛭幌不兜娜讼不抖吒咴谏系墓饣罚鋈痪驼饷创诱馀⑸砩贤攘巳ァ�
因为这份感同身受的可悲,看着眼眶已经泛红却瞪着眼睛始终不愿落泪的女孩,林思申放缓了语气,“你这么优秀,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吗?”王鹦枝打断林思申,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之前的羞涩和勇敢此时笼上了一层比平日更甚的冷漠,“算我误会你了,我本来还想跟你玩玩,再见。”
王鹦枝说完昂起头便跑出了站台,留下林思申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好像惹火了女神……林思申叹了口气。
车站里的广播此时开始催促旅客登车,于是,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算了,反正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先走了再说吧,也不在乎那团乱麻再添这么几屡。
汽笛轰鸣,列车缓缓启动,林思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窗外风景不断后退,仿佛自己也正一点点从现在这个混屯的世界中抽离出来一样。
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
尽管和这里的亲戚算是远房,表姨表舅们都是从林老先生的姐姐,也就是林思申妈妈的嬢嬢那里分出的旁支,但因为林思申的妈从小被寄养在这家人家一直到十六七岁,所以那些表姨表舅里的“表”字也就一概省了去,而人家也当林思申自家小外甥般看待。
林思申并不是能言善道的男孩,但胜在斯文听话,又长了张干净秀气的脸,故亲戚们见了他即便生疏也凭白生出几分好感来。在上海的日子,一半以上的时间,林思申被招呼着去各户人家吃饭,忙得几乎分不开神去想其他事情。上海的那些家常小菜倒是很合他的胃口,清淡中带了些甜意,丰盛却并不铺张,像这里招待他的每一位亲戚,客气中带了一丝关切,周到却并不过分亲昵。除了大家偶尔言谈间鼓励他以后争取考上海的大学,令他想到他那失败的中考这件事之外,这次的上海之行几乎让他爱上了这座城市。
林家在上海的房子,其实只是套两室户的老公房,但因为地段比较好,所以倒也价值不菲。之前的租户退租后,这房子便让林思申的一位单位在附近的表兄暂时打理着,林思申走访亲戚之余,几乎整天都窝在了这套小房子里。
上海天亮很早,他便早起去楼下的早点摊吃些早点,二两锅贴加一碗咸豆腐花很是有滋味,回到家里翻翻申报看看电视,中饭和晚饭到弄堂口的小餐馆吃盖浇饭再配碗罗宋汤,傍晚,他会到附近的鲁迅公园里去转悠转悠,看看公园里的人跳舞下棋。他没带上他的WALKMAN和那些宝贝磁带,因为,他觉得听了那些歌,便不可能不想起那个人。
而现在,他对自己的状态十分满意,甚至他还打电话给他妈,让她允许自己再多住一个礼拜。
偶尔因为加班会到这房子里来住上一住的表兄见林思申这样的性子,忍不住嘲笑他,“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作风却完全是老人家样嘛,早睡早起,去公园遛弯唱曲的。”
“我哪有唱曲……”林思申低着头反驳。
“我以为你们这么大年纪的人都该打打电动追追女生什么的。“
“你这么大年纪都没个女朋友哪里轮得到我。”林思申在心里嘀咕,当然,这些失礼的话他不会对着一个才认识几天的远房亲戚说出口,于是他只微微笑了笑,以自己太懒搪塞了过去。
不过这位表兄倒也算是热心的,因为看不惯林思申足不出户的“懒劲”,周末休息的时候拉着他逛了大半个上海。
第一天,他们去了一些传统性的景点,什么豫园外滩南京路浦东陆家嘴之类。林思申走得累到腿都快断掉,在A城,从家里走到学校是他的最大步行距离,而那耗时不过一刻钟。
豫园的鱼外滩的楼浦东的双层观光巴士和电视里的样子没有区别,这一天的行程里他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十六铺的摆渡,轰轰隆隆地装满客人,竟是连自行车三轮车都能上去。在摆渡上迎着江风看两岸建筑他觉得特别有感觉,他还听见站自己边上的一对男孩说黄浦江像龟苓膏,说万国建筑群像童话里的城堡。他觉得个高些的那个有点像陈В芸熳柚沽俗约杭绦胂氯ィ蛭┑哪歉鲂Φ媚茄模戳吮闳滩蛔』孟胱约阂材苷饷凑驹诔颅'身边。
当然,站在他身边的表兄也是个好人,只是因为对方是70后,林思申总觉得和他有代沟。
周日,他带林思申逛遍了上海东北角的几所知名高校。名言小段倒是介绍了一堆,比如什么“吃在同济,住叫交大,玩在复旦,爱在华师大”,什么“复旦的娇娃同济的汉,交大的流氓到处窜”,但是到了最后,表兄还是不能免俗地建议了他,将来可以考同济的建筑、复旦的新闻或者交大的自动化。
结束一天的行程后,林思申又一次拖着几乎快断掉的双腿回到了老房子里。
夕阳从木质窗框里透射进来,伴着不远处传来的钟楼钟声,林思申忽然觉得,也许他的确该如表兄所说,把精力放在努力考个好大学上。也许他可以去复读一年初三……无论上海是不是属于他的城市,至少来到这里可以让他远离某人,远离那段不健康的、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伤害的暗恋。
只可惜,这些想法到他入睡前,又变得飘渺起来。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他只觉得身体在老旧的木板床上不断下沉,有人拽住了他的脚,挠着他的脚丫子说,你都走这么久了,不想我吗?
15。
三天后,林思申回到了A城。
到家时,他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分数出来了。
放下背包的那一瞬间,林思申只觉得身上顷刻间又背上了千斤重的包袱,母亲的神情和语气,让他的心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其实也还好,离二中的线只差了三分,如果当时报了三中,就上了。”林思申妈妈放缓了声音,表现出一种竭力的克制。
“爸爸知道,以你的实力,本来是没问题的。”林思申爸爸此时已经回到家中,看向儿子的眼里满是无奈的安慰。
何必这样呢,自己并不是不能承受这些的,林思申默默坐在了沙发上。也许父亲沉默、母亲如往常一样唠叨,那情形会令他更容易适应些吧。
三口之家此时一片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仿佛每个人都尚需时间先抚慰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来努力安慰他人。
这低沉的气压让林思申只觉得胸口发闷。
憋了许久,终于他先开了口。
“我想……再复读一年。”其实,说出这话,林思申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足够坚定。他连现在都把握不了,谈何一年的时间呢。他不能想象,如果真要复读,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王鹦枝和陈Ф既ザ粮咧辛耍桓鋈耍粼谙鸾撼О驼频匾谎蟮某踔欣锛绦灏荆蛐砘挂由涎C恳桓鋈鲜端睦鲜Φ难凵瘢茄沽Α炙忌瓴桓以偻孪搿�
“复读……太浪费时间了,只差了三分,小申,要不,我们自费吧。”林思申的妈犹豫着说出口,询问地看向沙发上垂着头的少年。
“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二中的自费线是降五分,自费金再加上打点上下的钱,万把块差不多了。”父亲补充道,从不在家里抽烟的男人此时竟点燃了一支烟。
林思申低着头,没有开口。
他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父母的决定。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不是不清楚的,母亲在医务室的工作尽管不算忙碌,但相应地,钱也不多,而且自厂子被台湾人收购后,她便总担心终有一天机构精简会减到这种无关紧要又无甚作用的岗位上来。而他父亲,每天在外面跑长途,三餐不定,熬夜通宵,可赚的钱也不过厂子里基层普通工人的工资,每月加上奖金津贴也就六七百块。
一万元,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字。
而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面子。林思申知道自己的妈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平庸的丈夫和她自身的条件,让她无法延续过去厂长女儿的骄傲,在家人同事甚至上海帮的那些姐妹们中,她唯一能拿来和别人说说的,就是自己这个成绩还算不错的儿子。他想到以前听自己妈妈跟别人聊天,聊到最后,别人总会来上一句,“哎呀,侬不要紧的呀,那儿子会得帮侬翻身的呀,好叫等了回上海享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