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自觉是个习惯了沉默的人,可此刻的安静竟让他感到尴尬。他想和少年说些什么,又苦于自己在劝慰上的无能。想了很久也不知从何开口,如果公爵大人在,大概能很好地开导这孩子,自己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伊戈叹了口气,从行囊中拿出盐袋,在滋滋冒油的兔肉上抖了五下。
尼尔接过羊皮盐袋,只抖了两下。
留意到这个细节,伊戈不禁发问:“你在北方长大,我以为你会偏爱盐味重的食物。”
尼尔笑道:“佩列阿斯先生是南方人,我平常做饭都是依照老师的口味来,慢慢也习惯了清淡的食物。”
“南方的契阿索省……”伊戈惯性地应答着,心想他们师徒二人里竟然是尼尔负责做饭。不过他也想起公爵大人曾私下说过,佩列阿斯阁下不善烹饪。
“是啊,老师不怎么提起故乡。但我听杰西卡大娘说过,契阿索的景色非常美,那里还产葡萄,听说教会的圣酒几乎都产于契阿索。”尼尔翻转着烤肉说:“不过先生不提契阿索也可以理解,因为他很早就被他的老师收养,带回了‘学院’。”
佩列阿斯阁下的老师,普洛斯伯恩哈德。伊戈再次想到了里茨教会私藏的那些禁书。这么看来,那人应该是尼尔的……但顾虑到佩列阿斯本人的嘱咐,伊戈就什么都没说。
雨淅淅沥沥地下,烤肉的香味逐渐弥漫。
能和少年开始对话,这让伊戈很高兴,不过接下来该如何将谈话继续,又成了让他头疼的任务。
就在伊戈左右为难时,尼尔再次打破沉默:“其实……我真的很不了解老师。我知道他喜欢吃的东西,知道他在遇到喜欢的书时那种犹豫不决的表情,还知道他喜欢的一些小东西。可仅此而已,他的过去,他的想法,我完全不知道。”
伊戈抬眼看着尼尔。
“老师他……有时候真的很专横,很固执,只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尼尔笑着摇头,不断地用手掌揉着眼睑和额头,将额发向后抹得乱蓬蓬的。
“比如这个事,我完全不能理解佩列阿斯。他就那么擅作主张地把我支走,想要一个人去……难道真的他认为:就算他孤零零地死了,我也能像原来那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吗?真是的,为什么要把我想作那种人?”
伊戈还是第一次听到尼尔对佩列阿斯的所行的评价。他看着少年俯下身子,手肘支撑在腿上,艰难地扶住额头。伊戈有些不忍,望向面前的火焰。
“尼尔,佩列阿斯阁下同公爵大人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你也知道,公爵大人很喜欢热闹,他一直想和友人去看冬季庆典。在你来之前,公爵大人曾多次邀请佩列阿斯阁下,不过阁下是喜欢安静的人,所以几次都婉拒了。”
“确实,以老师的性格,他更喜欢和书本待在一起。”
“可是直到阁下开始和你一起生活,他每年都会来带你来参观冬季庆典,这让公爵大人非常高兴。”伊戈颇有耐心地将枝串的树皮一缕缕撕下,继续说道:“还有,之前佩列阿斯阁下和那个镇的人几乎不往来。”
尼尔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阁下也曾请求公爵大人,有机会就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见识更多的人。”伊戈做了个手势,提醒尼尔把快炙枯的肉从火上移开。
“是啊……帝都离伍尔坎那么远卡洛亚洛先生都带我去过,还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们。如果不是公爵,我也不会认识特兰德,他真是了不起的骑士,人也很温柔。”
一听到这个名字,伊戈咋舌,皱起眉头说道:“您是说特兰德穆阿维亚?请您不要再提这个人,我很烦他。”
看伊戈挺不高兴的样子,尼尔赶忙道歉,老实说他之前还以为特兰德和伊戈关系不错。
伊戈思忖了一会儿,返回原先的话题:“所以你明白了么,佩列阿斯阁下的心意?”
“我知道的,老师他一直希望我能选择自己的路。他总是和我说,一个人应该投身于他所渴望的未来……不管别人有多不理解。”
尼尔抽出断剑,金星光辉依旧。他缓慢地抚摸着剑身,金属的味道让他嘴里泛苦。
“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样,我越发地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师……原来我总是觉得学剑术学骑术很开心,比如今天骑着艾尼亚在海边奔跑,还有救下那个红头发的男孩,这些都让我很有成就感。可想想看,我根本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想做骑士。忠于君主,这是骑士们最重要的品质吧?就像布鲁斯和叶夫尼,他们对骑士团的忠诚,对海因普洛斯彼罗的忠诚……他们真是很了不起的人。这剑的主人肯定也有自己所坚信的东西。”
尼尔顿了顿,垂下双眼。
“而我呢?我真的能够像他们一样,把自己对某个君主的忠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吗?伊戈,我不知道。但我明白佩列阿斯先生的用意,毕竟那么多年来,他把‘选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
少年别过脸,望向黑暗中的雨。
“可是我觉得离开了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意义……伊戈,是不是我太不成熟了?我不希望他再拿我当孩子看,但自己又这么的……”
伊戈等待了一会儿,见尼尔不再说下去,便说道:“依我之见,骑士所遵从的并非某个人,而是某种信念。我听说海因普洛斯彼罗并非以‘为王舍身’为荣,那个木头腿也说过,他追求的是自己所相信的道路。普洛斯彼罗刚继任时老王就驾崩了,临终前嘱托他辅佐幼王。而当时教会又日益兴旺。大概正是如此,他才那么反对‘政教合一’的模式,且为之做了很多努力。”
“那伊戈呢,为什么做卡洛亚洛先生的骑士?你那么厉害,应该可以像伊什塔尔姐一样成为直属于皇室的骑士。”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伊戈有点犹豫。他手中的树枝已经被完全撕去了树皮,露出绿色的茎秆,闻起来味道发麻。这个发问涉及到让他并不愉悦的内容,不过伊戈想了想,觉得告诉自己的徒弟也无妨。
“我的信念只是在于:自己没什么能够报答公爵大人的,除了性命。”
尼尔咽了咽。他隐约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安慰低落的自己,伊戈是不愿说这事的。他悄悄打量着伊戈的眼睛。男人眼睛的颜色那么浅,就像冬夜降临前残存的天光。这种天色在北方很常见,苍穹灰蒙蒙的,浑浊的底部垂着一枚孤零零的金星。
“‘费奥尔多维塔’并非我本姓。这是陛下钦赐的姓,意为‘罪人之子’。我和伊什塔尔的父亲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被剥夺了爵位、封地还有族姓。那人被处刑时我们十四岁。伊什塔尔是女孩可以留在帝都,而我是长子,按律法要被发配为苦役犯。”
伊戈停了下来,尼尔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
“当时是在军营,陛下抽出剑抵着我的喉咙,她说我和那个人长着相同的脸。很多贵族都在场,没人发声。但我的好友特兰德站了出来,跪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年少的见习骑士,真是没脑子的家伙。”伊戈笑了笑。
“啊,可您刚刚不是说讨厌特兰德穆阿维亚么?”尼尔实在忍不住发问。
伊戈愣了一会儿,平淡地说:“或许我要表达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这样……”尼尔有些糊涂了,“请您继续,我不是有意打断您!”
伊戈想尽量让自己有条不紊地说完,可他一旦被打断就会不住地分神,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嗯……是这样,就是那个,那个,公爵大人向陛下请命,让我做他的骑士。如果我有不轨之处,他承担所有的责任。就是这样,嗯。”
最终,伊戈像结束一种痛苦般舒了口气。懊悔不已的尼尔赶紧换了个话题,希望能让伊戈好受一些。
“卡洛亚洛先生果然是很好的人,老师恐怕也是希望我做他的骑士吧。说真的,我有时候会很羡慕……公爵,伊什塔尔姐,还有伊戈你,你们都是长生的西比尔人,可以活三百多年,能在一起很长时间。从我有记忆以来你们的样子就一直没变过。可老师和我的相处很短,我原来以为就算时光短暂,我也能尽力让老师高兴一些。只是没想到……”
尼尔也说不下去了,摇摇头。
“你会找到他的。”
雷声早已停息,纯粹的雨夜垂下两翼,遮盖住海岸与山林,建立着寂静的秩序。
“找到他,说出你的想法。你也会找到自己想要的未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尼尔。”
尼尔抬起头,像祷告者看着导师。他很激动,毕竟一直崇敬的伊戈很少这样温柔地对他说鼓励的话。
“我……”尼尔站起身。
“嘘!”
伊戈忽然抽出剑,挡在了尼尔前面。
只见山洞外,几双绿幽幽兽眼在盯着他们,足足有拳头那么大。野兽发出进攻前的呲牙声。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里提到的骑士【特兰德·穆阿维亚】其实是伊戈的男友,尼尔不知道而已233333
☆、XVI
XVI.
佩列阿斯实在写不下去。学者想了想,决定整理一下桌面和书稿。
首先,要把羽毛笔都削一削。佩列阿斯将所有的笔一字排开,逐一检查笔尖。这几支天鹅羽毛的笔价格不菲,他只在写信时才会使用。此外他最常用的就是乌鸦羽毛笔,因为他习惯精细的字体。
刀片小心地从两侧修削着,蜜色的眼瞳中倒映着笔尖的变化,直到磨损了的翎羽重新被削成标准的直角形。
完成之后,佩列阿斯将羽毛笔整齐地放入笔架。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年少时作抄写员的习惯,就连当年用的一整套工具都保存至今:擦拭羊皮纸的浮石,木尺,框尺,还有老师送给他的那把雕着游隼的小刀。
学者活动了一下十指,似乎是在考虑接下来该做什么。他看了看书桌右侧的书架,这里放的都是他最常用的书籍。书与书之间似乎没有需要调整的顺序。
于是他又翻开手稿,想看看后面是否还残留有没被细浮石擦拭过的纸张。学者一页页地摩挲,每张纸都已经被打磨得光滑而平整。
“没什么要做的。”佩列阿斯蹙眉,左手支撑着额头,右手不断轻敲着桌面。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一只手来扶着前额,还是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整理的地方。煤油灯还不需要添油,灯罩上的灰尘也已经擦过了。书桌的尽头搁着切好的黑面包,但他既不饿也不渴。
学者偶然又撇见了那排整齐的羽毛笔,忽然想到自己还可以整理别的笔。
佩列阿斯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红木盒,打开黄铜扣锁。他最昂贵的几只笔就放在这里。
木盒里有三只铅笔,一小罐由青金石研磨而成的群青颜料。
这些是公爵送的,卡洛亚洛知道佩列阿斯喜欢文具。这贵重的铅笔确实精致而便利,不像石墨条那样容易脏手,只可惜对他已无甚价值,因为他早就不画东西了。
说起绘画……佩列阿斯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个用黑绸带捆扎的羊皮包裹。他前几年的画作都收在这里。
一叠叠的素描,画的都是那个孩子。头像,侧脸,跑动玩耍的姿态。速写如此之多,以至于有些画连佩列阿斯自己都记不清了。
一开始看这些画时他还满心欢喜,不由地回想起当年的场景。
可越是翻看,莫名的恐惧感越是摄住了他。
“不行……不是这样的。”佩列阿斯猛地把画稿推到一旁,双手按着太阳穴。
他再次想起自己停止绘画的原因:因为他害怕了。那一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那么喜欢画这孩子,恐怕是不知不觉中试图在尼尔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
“这绝对不行。”学者喃喃着。
这么多年来,他最害怕的就是把尼尔看作那个人的化身。
“尼尔和……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青年阖目,试图稳住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多年前就发过誓,决不能犯这样无可饶恕的错误。好在十多年来他一直信守了诺言:让这个孩子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不住地跳动,灼烧般的疼痛感让学者紧紧按压着侧颅,额头抵着冰一样凉的桌面。剧烈的头疼很快就消退,但他感觉脑袋已经被抽空了。
佩列阿斯直起背脊,抓过一张素描。
十二岁的尼尔抱着小狗,微笑着。这是在他生日那天画的。佩列阿斯勉强地笑笑,从木盒中取出蓝色的小罐子,拧开盖。
美丽的群青颜料。矿物的涩味仍提醒着使用者,它曾经在大地中沉睡的姿态。这种珍贵的石头从闭合的群山中被开采而出,经过众多商贩的手与黄金的交换,然后被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