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失后
册封皇后的典礼,我没有资格参加,因为我的身份是贵人,是皇帝的妾。在自己的寝宫中等待,等着典礼结束,等着刘秀昭告天地,册封郭圣通为皇后。册封的礼仪应该很繁杂,我从清晨一直等到日暮,终于有宦官前来通知,让我去长秋宫给皇上和皇后请安。
洛阳的皇宫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在东汉以前就已经存在,最初的时候为新成周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将此城封给吕不韦。经过吕不韦的精心经营,使得此城颇具规模。汉高祖刘邦初登基称帝后,最初建都洛阳,对其进行修葺,同年五月迁都长安。刘秀复汉,定都洛阳,但天下初定,未及重修宫殿。
长秋宫,这是皇后所居住的宫殿。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故以名焉。请立皇后,不敢指言,故以宫称之。又有传说,楚国时期一位叫长秋的女子,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却被楚王始乱终弃,郁郁而终,所以长秋也有知礼贤淑之意。
在前往长秋宫的路上,我想起刘秀曾对我说,若有朝一日我当上皇后,搬入长秋宫居住,他要在长秋宫的周围种满我最喜欢的牡丹花,他说这些牡丹花只为我一人而开。
可惜,如今的长秋宫不不是我的,长秋宫外的牡丹花也不是为我而开的。我对自己笑了笑,扶着芷容的手,走上长秋宫前的台阶。脱下木屐,跨入长秋宫的大殿,我看见刘秀与郭圣通并肩坐在那里,穿着典礼用的礼服,真像一对般配的夫妻。
“贵人阴氏,给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请安。”我双手平举,抬至额前,下跪,弯腰,俯身,行长拜大礼。
“平身。”刘秀的说话声有些颤抖。
我抬起头,注视着刘秀与郭圣通。刘秀似乎有些不安,坐在那里,仿佛浑身都不舒服一般,脸上露出愧疚与难过的神情。郭圣通画着精致的妆容,得意洋洋地笑着,但她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刘秀坐立不安,她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目光及其哀伤,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那眼神不再是得意,而是憎恨。
给刘秀和郭圣通行过大礼,我便回到自己的宫中。因为皇后入主长秋宫,所以刘秀也给我换了寝宫,让我入住含章殿。含章殿比我原来住的地方要大得多,但宽敞的宫殿更加凸显了我的寂寞。
一个人在寝殿坐着,我让宦官和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满面愁容。此时此刻,刘秀应该正与新册封的皇后郭圣通在长秋宫温存吧。我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烛台边,准备吹熄蜡烛就寝。
“怎么这么安静?朕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
我转头一看,见刘秀站在寝殿的门口,微笑着看着我。“陛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该在长秋宫吗?”
“朕想念你,所以就来看你。”刘秀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拥入怀内,“难道你想不想念朕?”
我依偎在刘秀的怀中,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我当然想念陛下。你很久都没有来我的寝宫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呢。”
“朕的确是生你的气。”刘秀抚摸着我的长发,温柔地说道,“气你为什么要抛弃朕。”
“臣妾何曾抛弃陛下了?”我问道。
“你拒绝当朕的皇后,就是抛弃了朕。”刘秀说道,“朕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皇后的位子让给圣通?”
“因为……因为臣妾没有儿子。”我轻轻地说道。
“没有儿子?”刘秀说道。
“是的。臣妾没有能够给陛下生一个儿子,臣妾甚感惭愧。”我说道,“疆儿是陛下唯一的孩子,理应立疆儿为太子,那疆儿的母亲自然是母凭子贵,应该册封为皇后。”
“丽华,你总是替别人着想,却每每都苦了自己。”刘秀说道,“朕知道,你受了很多的委屈,朕今后会加倍补偿你的。”
“臣妾不觉得委屈。”我微笑着说道,“只要陛下能够在臣妾身边,臣妾就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臣妾什么都不想要。”
“哦?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连儿子都不想要?”刘秀打趣着说道。
“儿子……自然是想要的。”我羞红了脸。
“朕知道你想要儿子,朕会满足你的心愿。”刘秀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我的唇。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离我这么近,我能够触摸到他,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温存过后,刘秀沉沉地睡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渐渐地清醒过来。夜已经很深,寝殿里寂静无声,一扇窗打开着,清凉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倾泻进来。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着刘秀的脸。他脸部的轮廓很美,鼻梁高耸,嘴唇的形状很柔美。我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让自己的手指记住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脸颊有些消瘦。我把头靠近他,依偎着他。
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来洛阳之前,我曾经在倾盆大雨之中跪在坟前发誓,我一定要杀死刘扬,为惨死的人报仇。傅俊替我杀了刘扬,我的仇也已经报了,便再也没有别的事忧扰我的心。入宫,与夫君刘秀重逢,即使他又娶了郭圣通,但他依旧是爱着我的。就算我失去了皇后的位子,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我向来对这些虚无缥缈的头衔不感兴趣。弟弟阴䜣带着母亲回到故乡新野,他们远离京城,远离纷争,我也无须替他们担心。异母哥哥阴识,同母弟弟阴兴和阴就都已经成家,刘秀让他们入朝为官,也无须我替他们操心。
在这一刻,我躺在刘秀的身边,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暖暖的香味,似乎就可以这样过此一生,我只要拥有现在所拥有的便够了,不奢求更多的,我已经知足。因为我有他,我深爱多年的刘秀,只要能够在他的身边,我便感到满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我依旧记得,《诗经·卫风》中的《淇奥》,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就像是刘秀。
23 记忆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我忽然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七岁的女童,一时间无法回过神来。待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从前的记忆几乎完全丧失,便觉得茫然。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他。
春日的田野,他穿着粗布衣衫,挽着裤腿,站在水田里。这是插秧的时节,他弯着腰,将秧苗插入泥土。远远地看去,他与一般的农民无异。
我从农田旁边经过,恰巧他抬起头来,用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看到他站直了身子,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的高。他必定不会是普通的乡间农夫。白皙的皮肤,饱满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一举一动都是轻柔美妙,透着一股贵族的灵气。
我看到他的笑颜。春日的阳光下,他灿烂的笑颜。他看着这片土地,满心欢喜,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童。
蓝天。白云。温暖的阳光。田野中的少年。天然惬意。与世无争。
我听见身旁的人亦在谈论他。
“这个刘秀,没脾气,也没志气。整天跟农夫们混在一起,只对种田感兴趣。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刘秀。
从旁人的言语中得知,他是高祖皇帝的九世孙,只是远支旁庶,到他这代,仅仅是一介布衣。但他毕竟是高祖皇帝的后人,神情仪态都不比凡人。
刘秀。
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最后望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然后离开。
那年,他十七岁。而我,只有七岁。
这是我父亲的葬礼。我随着送葬的队伍一起走。乡间小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春日的绿意浓郁,微风和煦,有青草的香味。
母亲几次哭晕过去,虚脱无力,由妯娌们扶着。我和兄弟们是孝女和孝子,穿着宽大的孝服,走在送葬的队伍前。走几步,跪下,磕一个头,如此循环往复。巨大的哀伤压在我幼小的心头。我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而肿胀,接连几日的守灵哭灵,使得我疲惫不堪,几乎眩晕。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看见他,阳光下他温暖的笑颜。
七岁丧父。我和弟弟跟着寡母一同生活。
阴氏是大族。我们的先祖是春秋时期的名相管仲。管仲的第七代子孙管修,从齐国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从此后人便以“阴”氏为姓。在秦末汉初的时候,阴氏迁到新野,在此定居。
在新野,阴氏家族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虽说父亲早逝,但家境殷实。当我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听长辈们说起,我们阴家有良田万亩,车马和奴仆的数量比得上一个诸侯王。
可是,光我们阴氏一族富贵有什么用呢。朝廷衰败,安汉公王莽代汉建新,颁布了多项政令,但纷纷以失败告终。水灾和旱灾接连不断,百姓生活疾苦,世间动荡不安,流寇四起,天下大乱。
对于这些,我都只是听说,不曾亲眼目睹。母亲觉得外面的世道太乱,我是女孩,她不放心,只让我待在家中。我很羡慕兄弟们,因为他们是男孩,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结交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的生活仅仅在于阴氏的大宅之中。简单且平淡的日子,看花开花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女红,厨艺之类,这是一个女子必须学会的,为了将来嫁入夫家后能够周到地服侍夫君。除了这些,我最喜爱的便是读书。家里有好几间屋子,里面放着几代人收藏的竹简。我喜爱竹简翻开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喜爱竹简呈现出的赭黄色调,喜爱上面记载的文字,它们让我明白许多未知的事物。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去书房,想要找一卷曾经读过的竹简。找了半日,却始终不见它的身影。我觉得奇怪,因为它一直都摆放在那个位置,况且阴家的男子们不爱读这部书,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喜爱它。
我仰着头,倒退着走几步,想要看清书架上方的竹简。走了几步,撞到一人,他手中的竹简被我撞落,线断了,竹片散落一地。我原以为是阴识,随意地转过头,却看到他的脸。
“实在是太抱歉了。都怪我不小心。”他躬身向我道歉,然后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竹片。
阳光从木窗外照进来,光线明媚。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睫毛长长的,目光温和。他穿着淡青色的深衣,简简单单的布履,虽然服饰俭朴,但仍有一种儒雅温婉的气质。
“是我撞到了你。”我说,亦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竹片。
拾起几片竹片,看到上面的文字,这正是我所要寻找的那部书。
“你也喜欢《诗经》?”我问道。
他听到我的话语,抬起头,看到我的脸,张口想说话,却停顿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深沉地不见底。静默《奇》了许久,他回过《书》神来,意识到自《网》己的失态,欠了欠身子,说道:“请恕在下失礼。”
我微微一笑,低下头。
“在下姓刘,单名一个秀字,字文叔。”他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即使我只见过他一面,我依旧记得他。因为我久居大宅之中,认识的人甚少,也因为他温柔的笑意,像是一道阳光,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我姓阴,名为丽华。”我带着羞涩,轻声地说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单独与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过话。
“原来是阴家大小姐,真是失敬。”他躬身向我行礼,“我因为姐夫邓晨的缘故,而与阴诉少爷相识。听说府上藏书众多,所以前来借阅。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小姐,惊扰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我向他还了礼,说道:“刘公子并未惊扰到我。反而是我给公子带来了不便。”
他拾着地上散落的竹简,略微带着一丝慌乱。“我很抱歉,弄坏了竹简。”他低着头说道,“我会把它修复好的。”
“没关系,交给我就行。”我说道。
“不。是我把它弄坏的,理应由我修好它。”他将散落的竹简归拢,抱在怀中,站立起来。
我见他如此坚持,便只好依他。“刘公子喜欢《诗经》?”我问道。
“是。我喜欢它优美的韵律。”他回答道。
“我也喜欢它。”我说道,“想不到刘公子也喜欢。我还以为世间的男子都会喜欢《孙子兵法》之类的书。”
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目光及其温柔,向我行礼,告辞离去。
我还礼,向他道别。站在门口,手扶着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宁静而安逸。
“小姐,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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