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尔走了,离开时一声不吭。
我想,这回我们是真的完了。
第九章
时间过得飞快。
新年伊始,我的刑期也正式结束。可是正像我之前预料的那样,我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刑满释放的那天,副主任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因为「业绩斐然」,我被特批编制进比克瑙分营的医务室,正式升任「主治医生」。他们甚至连推荐入党的鉴定表都事先替我准备好了:
安顿·赫克托尔,纯雅利安人。性格:勇敢、坚强的北方性格,喜欢与朋友及同事交往,待人诚恳友善,对帝国的敌人毫不留情。社会关系清白无污。是一位出色的医务工作者……
推荐人的签名是「党卫军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卡尔·霍克尔」。
真是出人意表啊,这大概就是霍克尔报复我的方式:让我加入我最深恶痛绝的纳粹党,成为和他一样的刽子手!这样,我就永远逃不出他的掌握了。
不过,也许霍克尔不会想到,我虽然讨厌纳粹,但他这样的安排却正合我的心意。
奥斯维辛是座巨大的牢笼,既然一个人挣脱不了,那么就必须想办法争取更多的力量。我的身分改变了,可是心意却不会变——我要逃离这里,然后把这里的罪恶公诸于世!
于是,戴上「卍」字袖章的那天起,我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阿尔宾的地下组织。
起初,这帮波兰犹太人对我这个异类还心存芥蒂,但是我很快就释出诚意,表明自己的决心——
短短一个月内,我以职务之便修改了部分政治犯的资料,将他们从死亡营调到青壮营,然后任命他们做「卡波斯」;例行体检的时候,偷偷把药物送进牢棚,并谎报每日死亡的犯人人数……
因为汇报上的数字激增,我还获得副主任医生的嘉奖,他说只要我继续保持,不出一年就能拿到一枚铁十字勋章。
真是讽刺啊,杀人也可以得到表彰。不过这对怪诞丛生的集中营而言,一点也不稀奇。
「医生,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度过难关……不过也请您多加小心,别做得太过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
阿尔宾这么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冒险的次数太多,我已经从战战兢兢变得油滑世故,自信面对突发事件也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我有点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时,沉寂许久的死神,再度归来——
门格尔,病愈了。
回到岗位的第一天,他便大开杀戒:以「消灭传染病源」为由,将比克瑙分营整整十个国舍,一千五百多个女囚,不分清红皂白全部赶进毒气室杀害——而其中大部分人都身体健康。
「汇报说,最近有不少接受过绝育手术的女囚又怀孕了。」门格尔用冷冰冰的语调这般道,「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没有关系,已经没有必要在这群烂婊子的身上再浪费一次资源了。」
曾经的手下留情非但没有挽救那些女子的性命,如今反倒成了门格尔屠戮的借口!一夕之间,我做过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这教我十分难过。
还没有消沉多久,次日清晨我又接到政治处打来的电话。
「赫克托尔医生,请您到行政楼来一趟。」陌生的女声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就匆匆挂断了。
我心怀惴惴,第三次走进这奥斯维辛的心脏……等待我的,是那张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容颜。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像往常一样,一袭笔挺的黑色制服,帽子上的银色骷髅和鹰徽光泽黯淡。他似乎比一个月前我最后见到时消瘦了一些,深邃的蓝眼下浮出一对浅浅的眼袋,像是睡眠不足的模样。
「我也不想把你叫到这里来的,可是最近你也太明目张胆了!」霍克尔沉声道。
严峻的表情配上严肃的口吻,他还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过话,这让我的心脏莫名地刺痛起来。
「我不明白长官您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吗?死亡报告书上的数字比实际要多百分之五……如果不是我在证明上签字,你以为上头会那么简单放过你吗?」
原来我使得的小花招早就被他识破了!
背脊一凉,我忽然有种被扒光的感觉……
「既然如此,长官为什么不直接揭发我呢?我早就说过,已经不需要您的庇护了!」
此话一出,霍克尔浑身一震,他像是被激怒一般蓦地站起来,冲着我扬起了手臂!
我瞠目对着他,也不躲闪,就等着掌掴落在脸上——可是等了很久,霍克尔的动作就像静止了一般,他的手凝固在半空,最后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会死的啊……」霍克尔这般问,皱着眉头。
「您会在乎那种事吗?」
「艾伦。」他扶着额头,无力地坐回了椅中,「别再固执了,回到我身边吧……只要不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对着这样的承诺,我只能报以冷笑:「长官,您说的只有这些?那么请问我是否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
「艾伦……」
「嗨,希特勒!」我打断霍克尔,行了一个纳粹军礼,转身就要离开,就在此刻,右手手腕从身后被握住了——来人很用力,我一时挣不开。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长官?」
「我想问……送你的兔脚,还在吗?」
我一怔,咬了咬下唇,道:「您是要把它要回去吗?很遗憾,我已经把它扔了!」
「是吗……」
霍克尔松开了我,叹息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哀怨。我强忍着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逃也似的迈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我撒了谎。
幸运的兔脚,其实还留着——我把它装在防潮珠的口袋里,每天、每天都贴身带着。
不是因为迷信它能给我带来好运,而是因为这是霍克尔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明明憎恨着那个男人,却还对他念念不忘。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偏偏狠不下心,去断绝那份不该存有的思念……
「第六集团军无线电台即将关闭!俄军已经攻占!打垮布尔什维克万岁,天佑德意志!」
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俄国前线的战役接近尾声,被包围的德国第六集团军,在向柏林发出最后一通电报后,从此断讯并投降。
二月二日,被围困在斯大林格勒城中的残余德军宣布投降,九万多名德军士兵被俘获,德国惨败。
这还是战争爆发起来,德军第一次在东线战场的重大失利,集中营医院里,所有医生都在议论纷纷,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都开始疑问:这场疯狂的战争,上帝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二月下旬,组织希望将一批犯人送出集中营,并借此机会向盟军求援。为此我们筹划了很久,可是奥斯维辛守卫森严,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若想离开,只能使用通行证——但即便是我,也没有签署任何通行证的权利,和阿尔宾商量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去偷一张!
包括门格尔在内,医院里所有的人员每天进出都要通过岗哨盘查。所以就算是用偷的,「通行证」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弄到手的东西。
不过,机会还是让我逮到了。
二十七日下午,一个下级军官患了急性盲肠炎被送到医院就诊,我在手术的空档里,摸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绿色卡片,改掉名字之后,便将它交给了阿尔宾。
与此同时,管理比克瑙营洗衣房的「卡波斯」〈也是组织的成员〉偷了两件无人使用的看守制服送到医院。阿尔宾当机立断:逃亡行动就安排在次日凌晨!
二十七日晚上,点名时间刚过,我趁门格尔和助理医生们在绝育中心废寝忘食地「工作」期间,挑出两个身体建壮、还没有接受过非人道试验的犹太青年,让他们伪装成看守。
接下来,只要利用伪造的通行证借口去附近的工地作业,清晨点名之前,就不会有人发觉少了十几名囚犯。
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零点才刚过,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便响彻整座集中营!不到五分钟,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便冲进医院,把我「请」了出去。
冬季的夜晚,寒风凛冽。
刘海被吹得乱七八糟,双颊冻得发疼,我却没有工夫顾及这些。
两个架着我胳膊的卒子把我带至十一号楼和十二号楼之间的「死亡墙」〈注十三〉前,将我使劲一推!我朝前打了个趔趄,还未站定,背后便抵上了一根硬物……7。92口径的德制毛瑟枪,看来事迹败露,纳粹们不会再对我容情了。
「您是……赫克托尔医生?」
询问的是一个中士,态度还算彬彬有礼。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他一扬手,部下们便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上前来,丢到我脚边。
「这个犯人您认识吗?」
我凝睛看了一眼,很快认出此人是阿尔宾,心脏猛地向下一沉!他还没死,不过瞧那气息奄奄的模样,一定是被折磨了很久!本以为至少有一人能逃出生天,但瞧现在这情形,计划应该是失败了!
看我久久不语,中士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干脆替我回答。
「此人是比克瑙营编号108的政治犯,策动越狱被我们抓获。另外十三人已经就地正法……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使用的通行证是昨天下午一个去医院就诊的下士弄丢的,听说,当时就是您给他做的手术。对此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医生?」
虽然他用的是问句,但口气几乎已经确定是我在其中动了手脚。
多说无益。我仰起头望了望被探照灯打亮的天幕,万念俱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来人这般问。
中士立刻朝他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此人的身后跟着一拨随从,而他肩章上的中校军衔表明:他就是整座奥斯维辛的主脑,鲁道夫·弗朗茨·霍斯。
中士简洁地向这位集中营总监报告我的情况。听罢,这个脑门微秃、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我见过很多次,也深谙其中意义的手势。
下一秒,毛瑟枪上膛的清脆响声振荡我的耳膜,我正要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极刑,一个男音忽然高声阻止道:「请等一等!」
我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霍斯身后走出的男人身形是我再熟稔不过的……他在霍斯近旁耳语了一通,霍斯遂点了点头,抬起手臂阻止了中士。
「看在你的面子上,卡尔……我再给他一个机会。」
「十分感谢您。」霍克尔应道,行了一个礼,疾步走到我跟前,利索地掏出腰间的鲁格手枪,递给我。
这是要做什么?
我疑惑地望向霍克尔,他面无表情道:「中校答应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和这个犯人彻底划清界线,一切既往不咎。」
我一愣,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这是要我杀了阿尔宾!
难以置信地瞠大双眼瞪向眼前这个男人。阿尔宾是我的同志,要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就算死,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做不到!」咬着牙,我恨声道。
本以为霍克尔接下来会大骂我「不识抬举」,谁料他只是默默地牵过我的手,一边将手枪塞进我的掌中,一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艾伦是天使,我不该勉强你做这种事的……所以,这种罪恶,就由我替你承担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右手便被引导着执起鲁格P08,瞄准了伏倒在地上的阿尔宾——
「砰!」
沉重的一记闷响过后,眼前的血人立刻耷拉下了脑袋,紧接着那个中士蹲下来检查了一番:「长官,犯人已经击毙。」
霍克尔迅速收起了枪枝,命道:「把尸体拖出去埋掉,血迹清理干净。警备处今晚全体做检讨,明天把报告送到办公室,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目击并参与杀死阿尔宾的全过程,所有当事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善后更像处理牲口一般随意。
我呆呆地望向霍克尔,看着他从容地指挥调度众人。
为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让我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