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男性出入我的住处很容易引人怀疑。她是组织里的联络要员。」
辽一郎点点头,在国贵的额头一吻。
「对不起……都是我不对,都是我害你做出那种事。之前,我还假装愿意跟你谈条件,私心窃喜地拥抱了你。不只如此
,更进一步想利用你帮我逃出那个人——浅野少尉的手掌心。」
听到他的告白,国贵感觉心脏针扎般发疼。即使如此,还是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你是在哪里结识浅野的?」
一阵沉默后,辽一郎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害你受伤之后,我便决定今后不再接近你,只在暗地里守护你。」
然后像要确定般,他伸手摸了摸国贵的后脑勺。那里应该有道旧伤痕才是。
根据辽一郎的说法,他一直对社会主义有兴趣,但或许怕替国贵造成麻烦,因此从未真正跟组织扯上关系。不过他开始
参加集会后,却在偶然的情况下被卷入骚动。
当时逮捕辽一郎并盘问他的人,正是浅野。
根据辽一郎的口供,浅野不但得知他的父亲是清涧寺家的司机,更进一步利用他不想替国贵惹来麻烦的心理。
「他威胁我要是不愿意当宪兵队的间谍,就要向军方告发你是与反体制运动者勾结的卖国贼。」
「你怎可能当得了间谍。」
「可以的。」
辽一郎回答得相当干脆,国贵不觉双目圆睁。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想要守护你。为此,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只是区区的间谍。不过比较难受的,是
必须背叛深信我的同伴这件事。」
了解辽一郎正直个性的国贵,相当能理解他的痛苦。
「一开始,我愈想愈疑惑,不明白大费气力守护多年不见的你,究竟有没有意义。你真是值得我不顾一切守护的对象吗
?」
辽一郎的表情交杂着犹豫与迷惑。
恐怕他也跟国贵之前的心情相同。记忆中的辽一郎是那么美好,但两人已有十多年没见,会有所不安自是理所当然。
「国贵少爷,你相信命运吗?」
「咦……?」
天外飞来一笔似的询问,让国贵疑惑地微倾脑袋。
「我根本不相信命运。但也因为如此,我才想赌那么一次。」
他没想到会从辽一郎嘴里听到命运这字眼。国贵轻轻扭动身体,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些。
「那天在剧场——我就赌你能否认出我来。」
辽一郎的手指沿着国贵的眉毛往鼻梁缓缓移动。
「我当时已经搞混了。满脑子都是你的事,分不清内心的这份情感究竟是过度的执着,还是爱情。」
仔细回想,以往他压抑着汹涌情绪强自镇定的嗓音,的确掺有几分热情。
「所以我才想亲自确认。看现在的你是否仍是我记忆中的国贵少爷,那个我深爱的人。可是,浅野总禁止我单独跟你见
面。」
当时他那祈祷似的沉静侧脸,直到半年后的现在,国贵仍印象深刻。
那严峻到近乎悲壮、有如殉教者的表情,已在国贵脑海里烙下无法抹灭的印记。
那时的辽一郎是怀着多大的决心到那家剧院?他一定是将满心的思念,都寄托在邂逅的那一瞬间吧?
此刻国贵已能想见他当时的心情。
这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愈是将一切赌在命运上,愈加昭显他爱国贵有多深。
「如果你忘了我,或者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人,我就打算彻底利用你,做为逃出浅野控制的王牌。」
「不过。」辽一郎接嘴说。「你却记得我,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我。」
辽一郎的声音充满回忆的温暖。
「那当然,我怎可能忘了你。」
「我还想说,你至少会沾染上流社会的势利气息而敌视我……那就天助我也了。如此一来我就能狠下心憎恨你,尽量利
用你。没想到,你却还是原来的你。」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道。
「我想要摧毁这个封建制度根深蒂固的社会,好让你能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我恨这个因身份地位之别而阻止我爱你的
社会。所以我才无法退出运动。这纯粹是个人的私心作祟。」
这般热烈的告白让国贵的心怦怦狂跳。
他的眸子是那样澄澈美好。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却能透过它瞧见真实的辽一郎。
「请原谅我,国贵少爷。」他低喃道。「我该相信你的,要是没那场试验,情况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辽……」
「倘若你丝毫未变,我原本打算就此消失,在远方默默守护你。因为,愈常见面只会愈发不舍。但明知会让你痛苦,我
还是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
国贵想起前些时候辽一郎曾收拾行李,准备搬离原本的住处。当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打包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我是凭自由意志行动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我只是……」
突然,国贵顿停下来。
「——难道说,我从浅野那里得来的情报……是你提供的?」
国贵用饱含惊讶的声音询问后,他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就是自己告诉浅野与辽一郎重逢一事。原以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辽一郎着想,岂料反而害他益发痛
苦。
浅野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辽一郎。然而他却装出一副好人面孔,背地里不停耍弄两人。
「你会遭逮捕,也是浅野下的令?」
「没错,就是他下令逮捕我的。因为我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想,杀了大谷的人也是……」
辽一郎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但国贵已经明了他想讲什么了。
「老实说,被捕后我反而松了口气。只要我一死,你也能获得解脱。因为我……爱你之深已无法放手了。」
辽一郎真挚的言语感动着国贵的心。
「而且,我隐约感觉出浅野少尉无论如何也想得到你的心情。毕竟,我也趁隙拥抱了你。」
「他真是以私人身份追来的吗?」
想起浅野的事,国贵的心情不禁一沉。
「我认为他没有说谎。」
如果要逮捕国贵他们,只需请这里的宪兵队支援即可。而且,只怕此刻大批人马早已闯入这家旅馆,将他们绳之以法了
。
「若把事情闹大,只怕连他都救不了你。我想他……应该也不愿见到你死去。」
不对,他才不让浅野决定自己的死活!
他的命是属于辽一郎的。无论是生是死,全凭辽一郎的意思。
一向认真的辽一郎,一定是基于强烈的责任感才会说出这件事。所以,国贵更加无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啊。」
察觉纸门对面逐渐亮了起来,国贵缓缓爬起身。此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悄悄露脸。
「天亮了。」
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一起欣赏日出了。
「好像来早了。」
离开旅馆后,太过紧张的两人并没怎么交谈。
愈是接近港口,潮骚味就愈发浓烈。
要是表现得太过畏缩,反而会引来其他人侧目。
无法掌握浅野的行动让国贵十分不安。要是他就那么死掉反倒轻松。
只要我们还活着,不管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追来。浅野就是这样的男人。
所以,即便他就这么死去,国贵也不觉得后悔。
他从没想过爱情竟是如此充满暴力、欺骗与自我满足的东西。
国贵警戒地打量四周,似乎没有宪兵的踪影。
但绝对不能稍有松懈。
国贵有预感,尽管浅野只身前来,但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不可能如此简单就放过两人。
他就是这种人。
或许在想同一件事抑或太紧张之故,辽一郎也不太说话。
他的侧脸就像求道者般,刻画着痛苦的线条。一想到是自己让他露出这种表情,国贵的胸口不由得一紧。
潮水的气味里混杂着浓浓煤炭味。
当两人走到人烟稀少的仓库街角落时,辽一郎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国贵不安地问。
「不行,我还是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冷静却绝决的宣告让国贵瞪大双眼。他一直深怕辽一郎说出这种话,没想到梦魇还是成真了。
「为什么……?你到底在胡说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逮捕打算远走高飞的我,就能戴罪立功,保住你原先拥有的一切。」
「你在胡说什么……!」
国贵伸手紧抓住辽一郎的衬衫。
「我真的办不到,无法坐视你抛弃一切跟我走。」
「我不在乎!」
因为他早已明白,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只要有你,就算失去一切又如何。」
「那个人——浅野少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手的。」
关于这点国贵也有同感。但岂能因为这样就半途而废!?
「就算浅野少尉没有授权,宪兵队还是可能追上来。如果打算远走高飞的我在这里被捕、那么……」
「就算那样我也无所谓。」
构成人心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它无法被习俗或体制所钳制,而是由凌驾一切的热情掌管。
「你未免太优柔寡断了吧?你不是很憎恨这个被古老制度束缚住的国家?」
「我……」
原来辽一郎也被紧紧锁缚着。被古老的体制、习俗、身份以及同伴这些枷锁禁锢住,动弹不得。
正因为身上的束缚层层叠叠,他才试图破坏这个封建社会获取自由。
所以,国贵才希望他做出选择。
他要辽一郎选择两人相偕白头的未来。
尽管前方有种种困难,只要有浓烈的热情就能跨越所有考验与挫折。
要是外力促使两人分开,国贵一定无法独活。
他想要去两人理所当然该在的地方。他早已厌倦了只能胆怯地与辽一郎互拥,舔舐彼此伤痛的世界。
「请了解我的用心。我真——很爱你,不希望你死去啊!」
「我也一样啊!」
国贵十分清楚辽一郎的心情。如果易地而处,自己绝对会说出同样的话。
但这么一来,两人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还是想赌赌看。」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