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已无法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国贵低声说道。
不管是共产主义还是民主主义,都不适合这个国家。国贵很清楚,到头来那个青年还是会被逮捕。他刚刚只是消极地不
想弄脏自己的手,才会放他走。
「伪善者是吗?你的个性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认真。」
浅野嘲讽般的话语让国贵微觉不快,但他现在已不是会为这种事争辩的毛躁小鬼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跟我去喝酒,还是接受调查?」
「我宁愿接受调查。」国贵干脆地说。
「好,那就决定喝酒了。」
浅野随即抓住国贵的手准备离开。
「浅野……!」
「别说了!难道你要践踏我想跟老朋友重温旧情的心意?」
一发现居酒屋,浅野便独断地说『就这间吧』,然后拉着国贵往大门口走去。我们穿着军服不适合到这种店吧!在国贵
提出这样的反驳前,浅野已经打开店门,不由分说地将他推了进去。
瞬间.原本喧哗的店内……变得异常安静。店内的客人大多是劳动阶层,此刻正用毫不客气的眼神注视着明显不属于这
里的两人。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让国贵有些窘迫,但浅野仍是一脸从容。
他在窗边的位子坐定后,便催促国贵也坐下。
「给我两瓶温酒,再来些下酒菜。」
浅野向中年的老板娘点完菜后,朝国贵微笑道:
「怎么?不习惯这种店啊?」
「很遗憾,并不会。」
低语过后,国贵便低下头不再出声。
「让二位久等了,请用。」
老板娘随即送上酒瓶跟杯子。
「刚刚外头很吵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浅野朝语气温和的老板娘摇摇头。
「只是普通的吵架而已。」
「是吗,我还以为是在追捕共产党员呢!这阵子军方的逮捕动作频频。」
浅野敷衍似地耸耸肩,并未正面响应她的问题。
为了改善目前恶劣的工作环境,劳动者纷纷挺身争取自身应有的权益,相关的劳工运动也急速展开。在社会主义和共产
主义等反体制运动盛行的现在,随处可见到热血的运动支持者。为免在这种客源多是劳工的店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行
事发言都得小心才行。
尤其是在这和平的时代,被指为无用的税金窃贼的军人,更是遭致劳工们憎恨。
正因明白他们冷酷视线的涵义,才更叫人坐立难安。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浅野依旧处之泰然,国贵忍不住佩服
他强韧的神经。
「上次同学会时,大家一直在讨论你这位美丽的中尉。奉劝你,若不想惹人在自己背后说闲话,即使不擅长面对那样的
社交场面,也该忍耐稍微去露一下脸。」
「……我可不记得做过什么让人说闲话的事。」
无视浅野的劝告,国贵反驳道。
不知何时起,店内又恢复了原本的喧闹。
「不管是长相或家世,你都是个特例。这点你应该有自觉吧?」
「贵族成为军人本来就很理所当然。」
「在这时代可未必。而且你并非普通贵族,而是清涧寺财阀的第四代啊。」
贵族蒙受国家莫大的恩惠,却也有许多应尽的义务。即使处在现今的文明社会,贵族男子成为军人守护帝国,仍被当成
一种众人默许的荣耀。
话虽如此,真正成为军人的贵族子弟却少之又少。在这个没有战争的和平时代,根本没有人希望成为军人,贵族子弟当
然也不例外。
「你仍旧那么爱说三道四,我看你根本不该成为军人,去当律师还比较合适。」
「你认为我不适合当军人?」
「我没资格批评你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会自愿当宪兵。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应该去做其它更了不起的事才对。」
反正浅野也不会生气,国贵便顺口说出自己的意见。老实说,他真的不懂为什么同是军人的浅野,会故意选择人人避之
如蛇蝎的宪兵工作。
「理由非常简单。」
浅野微倾上半身凑向国贵,靠近他耳边说:
「——当然是为了得到你啊。」
他轻声低喃,近距离下的呼吸轻轻喷在国贵脸颊上。
「得到我……?」
「如果我是认真的,你打算怎么做?」
国贵面露愠色地瞪向浅野。
「什么得不得到的,我又不是物品!」
「那么,就把自己当成商品出售啊。你绝对有那个价值。」
「你竟然把我当商品看待?」
「为了拯救岌岌可危的清涧寺财阀,长子国贵卖身给新兴暴发户浅野家?怎么样,很像报纸小说会出现的罗曼史吧?」
「愚蠢至极!」
和已名存实亡的清涧寺家不同,才在大战期间赚进大把钞票的新兴富豪浅野家,如今在社会上相当吃的开。浅野拿这件
事揶揄国贵,他自然高兴不起来。
「你看!」
浅野拍了下国贵的手,示意他看左边。一转过头,他便看到玻璃窗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虽然影像并不清晰,仍然看得出国贵那张端整的面容。
「又怎么了?」
「要让你知道自己有多美丽,让我不惜一切也要得到你啊。」
国贵下巴的线条十分柔美,一对长形的单眼皮眸子绽放着凛然的光辉,薄薄的嘴唇轻抿着。或许这样的容貌会让人大赞
上天的完美恩赐,但身为帝国军人的国贵,却希望自己能再强壮粗犷些。明明都二十六岁了,还一副文弱纤细的模样,
他为此相当烦恼。
这样的长相不免招致许多同性老是借机跟他搭讪,甚至遭受许多近乎侮辱的对待。
由于容貌和家世而饱受他人嘲讽与欺凌的国贵,于是不计一切困难地勤奋向学,一股劲儿朝精英份子的路途迈进。
明知国贵很介意这点,浅野却老拿长相跟他开玩笑,故意惹火他。
此刻若将视线从窗上转开,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国贵只好强压下内心的愤怒硬盯着玻璃窗看。
就在此时,一位疾行通过店外的青年侧脸猛然窜进国贵眼帘,他登时惊讶地站起身。
那张线条精悍的侧脸、意志坚强的双眸,以及充满男子气概的模样,即使国贵已十六年没见过他,依然不会认错人。
那是辽一郎!
「清涧寺?」浅野讶异地唤道。「怎么了?是不是看到谁了?」
「……不,没有。」
国贵重新坐下来,依依不舍地将视线再次调回店内。
强烈的冲动催促着他追出去一探究竟,但某件事实却让他当场退缩了。
不行,我得忍耐!
辽一郎可说是国贵唯一的弱点,要是让眼前这男人发现,不知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没酒了。」
国贵拿起杯子,话锋一转地说。
「嗯,再叫两瓶吧。」
和辽一郎共渡的日子,至今仍紧紧束缚着国贵。那段记忆远比一切更教他珍惜,也让他无比憎恶。
为了那又爱又恨的回忆,国贵才选择成为军人,成为现在的自己。
突然,后脑勺的伤痕抽痛了一下。
幼年时受的伤仍未消失,只要头发一剪短就能清楚看见。
尽管明白伤痕会被看见,再校受训期间他仍依规定剪五分头。然而,某次到校视察的皇族看见这道伤痕却感伤地说『头
上有这样的伤看来虽勇敢,不过当时一定很痛吧。』之后,国贵便决定留长头发隐藏伤痕。幸好并没有人因此说些什么
。
国贵悄悄伸手触摸那道伤痕,感觉它正灼热似地发疼。
清涧寺家的宅邸位于东京市麻布区。树林繁茂的广大土地上矗立着一栋壮观洋房,距离稍远处,则是另一栋和式独立别
院。清涧寺豪宅的雄伟壮丽可说名闻遐迩。但整个家族却一贫如洗,国贵每每为此烦恼不已。
清涧寺一族原本是京都一带的朝廷重臣,由于贵族令的关系,当家主人于明治十七年受封为伯爵。
过没多久,国贵的曾祖父便搬到东京开始从商,并将生活方式彻底西化。
不同于多数不会做生意的贵族,国贵的祖父及曾祖父在商界都闯出不错的成绩。
当初,曾祖父先以天皇御赐给各贵族的门第永续基金为资本创业,幸运地搭上时代潮流。事业有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一时间版图广及重工业、造船、纺织业。正当大部分贵族逐渐没落时,清涧寺家却创造了难得的成功景象。
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在此便能得到印证。世袭爵位传到国贵的父亲冬贵时,由于他对事业漠不关心,加上后来继承清
涧寺家、理应负责打理家业的弟弟和贵能力不足,几乎无力支撑这庞大的事业体系。而早先战时的特殊需求潮结束后,
景气便如气球泄气般一路萎缩,全日本开始笼罩在不景气的大片乌云中。不过,即使这股景气低迷的狂风没有吹起,清
涧寺旗下各产业持续下滑的业绩以及层出不穷的劳资纠纷,就让各分公司的主管阶层头痛不已了。
这个家到底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最近,已经开始有人向国贵打听是否要出售一部分的土地。就连浅野刚刚也开玩笑要
他以身相许,拯救清涧寺家。
「您回来啦,国贵少爷。」
从幼年时就在这个家工作的老管家内藤打开木制大门,迎接国贵进屋。那殷勤的嗓音和动作,数十年来都没变过。至少
打从国贵懂事以来,他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商量的结果如何呢?」
「不是很乐观。」
不想让家里人操心的国贵朝内藤露出笑容,老管家便用沉稳的嗓音说:
「辛苦您了。要不要我待会儿送一杯热咖啡到少爷房里?」
「不用了。你等门等很久了,早点去休息吧。——父亲呢?」
「老爷已经休息了。他今天接见了客人,一定很累了。」
「客人?」
「是分家的文男少爷,来谈融资的事。」
「融资……吗?」
国贵神情为难地重复道。
现在就算想帮助他人,只怕家里也没有闲钱。老实说,国贵今天才为了筹钱去拜托父亲的朋友帮忙呢。
清涧寺家的亲戚们,完全符合贵族不懂经商或储蓄的社会形象,几乎呈现坐吃山空、日益潦倒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