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屋门口,看到烟生在院子里拿着蒲扇扇着炉火,药正熬到微醺。长衫也只来得及披一半,胸前密集的伤痕如是纵横的阡陌,起伏在浓黑似墨的夜秋中。
人比枯叶瘦。
一片枯叶飘落在药罐上,被炉火烫黑一角。叶落地,那声音细未能闻,却惊到了熬药之人。他转头望到站于门边的虹,他的眼被灯烛漾花,分不清那湿润的是泪还是灼烫的烛油。
虹无力地将身子往门上一倚,低眉将衣衫拉起,再抬眼时已换了笑容。
他说,「起的真早。」
烟生应一声,「嗯。」
他问,「罐子中熬的是什么?」
他答,「药。」
他一声冷笑,说,「怎不把我的心肝脾肺也一道熬进去,病好得更快一些!」
说罢便利落地转身进屋。
烟生放下蒲扇,跟进屋去,见着虹在梳妆台前坐下,往掌心揉碎两簇嫣红,拍到脸上,像是就要赶着上台唱戏去。
是噩梦未醒,神情有些恍惚了。
烟生半蹲在梳妆台旁,轻晃了晃他的胳膊,说,「你生气了?虹。」
虹被晃醒,那抹红不慎抖到了眼窝处,愈加的浓烈,似着了火。
他说,「我生哪门子气儿?你有胆,谋害起文家大奶奶来了,敢情还真是不知道文崇山的厉害?」
「我只是想助你了一桩心愿,然后你便可以离开文崇山,离开那浮名虚誉的大宅门,离开纷扰是非,随我一同远走高飞。」
虹一惊,半天说不上话,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怎会知道?…… 」
烟生的目中又盈了泪,说,「是你戏里唱的,面上演的,骨子里刻的!瞒得过世人又怎能瞒得了我?」
眼窝的红又朝着鬓发与耳际晕染,是遗落于清秋的残□,却更比清秋冷。
「所以……你便自个找上门去平白无故地找一顿打?这倒好,那婆娘没死成,咱们两的关系倒是让文崇山给刺裸裸地瞧穿了,以后还能有太平日子过么?平日里这脑袋瓜子够聪明的,这回怎么就成了胡打胡闹的莽夫了呢?!」
记忆中,虹是从未曾如此生气得责备过烟生的。
他觉得愧疚,顺下脸去,说,「对不起,我原想着若是能助你了了心愿,即使搭上我的命也值得,我见你在仇恨中活得太苦……」
“啪!”话未完,脸飞红。
虹高举的手在昏光下不住地颤抖,几乎罩住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你的命就这么贱?!那好,我不拦你,你去让文崇山活扒了皮,回头我再把这颗脑袋摘下来同你陪葬去!」
烟生摸了摸脸,泣而不语。
虹冰凉的手又轻轻地覆上他红肿的脸,那似棉柔的锦缎,烟生脸上的伤映成那缎上蠋绣的红。
他说,「我怎么真舍得让你去死,你知道我有多不忍心么,我多想替你挨了那棍子……」
他宁愿任人在他身上凿沟壑,也不愿见绣花针在他背上绘丹墨。
烟生凝望虹凄伤多情的眼,望至深,泪更似梨花,纷纷落落。
「如果在仇恨与我之间必须放弃一个,你会放弃哪一个?」
这兴许是再明了不过的一个问题,可当地上被摔碎的铜镜中映出文重明的脸,虹知道,他亦无法放下仇恨,这俨然已如信仰一般在他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了。
满清遗梦
面前的不速之客摘了帽子,帽檐被地上折射的镜光擦亮,晃得虹有些心悸。
缓缓露出的眼除了有些许倦态,无丝毫攻击之意。
「跟我走一趟。」他说。
虹没好脸色,冷冷道,「怎么?这大清早的就替老爷子捉奸来了?」
「是我自己有些话想和你说……苏吉。」
虹与烟生都惊了。
烟生起身,整好衣服,说,「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打搅了。」
重明睨一眼一脚已跨出门槛的烟生,说,「那毒下得过浅,未入脾胃,一洗就洗出来了。既无意害命,又何须多此一举?」
烟生只觉得重明贴于他后背的眼冰冷入骨。
他说,「夫人既已无恙,我也可宽心了。」
两脚方出门槛,便受得重明一句忠告,「出去最好找个地儿暂避些时日。」
文夫人虽无恙,但谁都知道,文崇山仍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谁让他偷了他的宝,私自享用着,等受了刑,才轰轰烈烈得坦白了这桩事。而且见两人生死缠绵的样儿,这强盗仍没物归原主的觉悟,这宝贝却也叫强盗惑乱了心智,认不得原主了。
文崇山又怎能忍下这口气,只是这几日,文夫人虽捡回一命,但身被毒染,仍十分不适。五爷一心陪于她身边,也正好给虹些许时日,但愿他自己悟通了,能够回心转意,也便不追究了。
可虹固执得同顽石一样,又怎会领会文崇山的“苦心”。
他大喊住烟生,「师哥!不许走,就留在我这儿,谁都不敢怎么着你。」
他睨一眼重明,似挑衅。
烟生停了停步子,语中带出半声叹息,道,「不必管我,我自有安身的去处。」
说罢,还是执意离去了。
他走时,背影摇坠。罐子中的药已熬成干渣,却终未饮一口。
出了院子,夜已落尽,清晓的秋色凉寒刺骨,掖进单薄的袖管之中,尽化了一身的寒霜雪。
虹还想追去,被文重明粗蛮地一推门,再将他推到床上。
虹刚欲起身咒骂,被凭空而来的一耳刮子扇得什么劲儿都没了,只曲着身,凄惨地笑着。
文重明是领受过他的傲慢的,只得用蛮力压制了,他才肯静下来好好谈话。
病忽然上来,咳得厉害。
文重明也不管,在床上坐下,点了条雪茄,自个抽着,任由他咳着,等他咳完再跟他谈事儿。
痛得不行,虹起身去床头柜子里找烟,翻腾了好一阵子都没找着,便胡乱夺过重明口中的烟,狠吸了几口,觉得没味儿又一口吐掉,揪着重明的衣领使命地摇晃。
他喊着,「烟呢?快给我烟!好难受啊!」
「我没那玩意儿。」他镇定道。
「那快去把烟生喊回来,只有他,只有他熬的烟能救我,没他我活不了!」
他没理会,捡起被虹折断了的雪茄,继续吸上,刚想点火,火柴被虹打掉。他仍一口口干吸,那味道苦得舌头都发了麻。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来害我的!你是那臭婊子喊来害我的!你是那婊子的种,也是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羔子!你们全家人都想害死我!你们迟早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快把烟生给我找来,给我找来呀!」
他红了眼,使命朝着重明身上打,那俊脸扭曲成了妖魔。
文重明始终如坐如磐石,一动不动,任他撒气。
虹索性自个翻下床,去寻烟生。
重明这才起身,过去粗暴地将贴在门上的虹丢回床上,吼道,「够了!你不知道那家伙是想害死你么?!他给你熬的全是毒药啊!」
他一愣,抽筋剔骨似的无力。泪将他光滑如玉的脸割成斑驳裂土,生不如死。
「把我绑起来……然后滚出去…… 」
文重明照着做了,撕碎了帘帐,将他的手脚与床柱子绑在一起,打上死结。出门槛,轻掩上门。
整整一天,虹在里头又哭又闹又唱戏。而重明一直守在门外,立于风中,漫天枯叶纷飞,色似冥纸,祭奠十年生死。
纵使相逢不应识,殊途路,两茫茫。
万物生来皆有其依附之物,女人依附男人,戏子依附面具,坟墓依附床榻,仇恨依附爱情……
牧烟生如是,这一生来,便是为了依附虹而来的,对他的爱,他的恨,他的怨皆是他生命的骨血,不可剥离。
依附之情,又如清僚官宦的辫子之结。
民国十七年,清朝遗臣心里的大清二百八十五年。
革命是洪水猛兽,将一部分奴才变成了贵人,又将一部分贵人贬为了奴才,将鬼变成了人,也将人变成了鬼。
民主的本性未变,不过是江山动乱,谁占山为王,谁便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只是有些恶鬼,青天白日,堂皇而行。而有些人,爬出了坟墓却依然看不到自己的活路……
这是北平红顶的烟膏师唯一进不得的烟室,它位于地底,终日见不得明光。潮湿阴寒,壁上已是苍苔成阴,发出斑斑腐臭,如是一簇簇霉绿的肠子,悬着下边一具具嶙峋的枯骨。
烟室内陈放床榻十余张,榻上躺着十余个身骨病瘦的烟鬼。他们身着清朝的官服,年岁近百,披头散发,面容枯槁,那眍陷的眼里尽是冥蒙烟雾,撩那烟雾,依见光绪崩塌的山河,连皇天也难撼动。
每榻边都设案桌,桌上放置烛台,檀香,烟具数件。另有雅兴者,则放了留声机,唱的正是现今京剧名伶——虹老板的戏儿。
若搁下亡朝的仇恨,尚可以为官时所得俸银挥度余年。可当见到烟生时一个个眼里又诈出血腥的光来。
他们,是久未谋面的旧识。
「哟,这不是……烟生先生么?真是稀客啊。怎的?难不成今儿个又惦起这里的好,又回头续旧情来了?」
哈哈哈哈……
笑声忽起,阴寒嘶哑,似就未饮血的厉鬼,渴得很。
烟生被那笑声唬住,在门边踯躅一会,毅然定了定气儿,走入雾浓处。烛雾蒙了他的眼,满榻的烟者便似浮游的厉鬼,烟里雾里地招魂,要了他的命。
烟生道,「倒是你们这些鬼,在地下呆久了也享惯了安逸,倒能活得长长久久,我这好不容易爬出坟墓的,这会又叫人追得无路可走了。便念起这旧地,好歹也被关过七年,虽则憎恨,还是念得旧情的。无路可走了,便只能来这儿讨命了。」
他见着那些鬼就打心底儿恨得咬牙切齿,在这儿讨命倒真不如叫文崇山给千刀万剐了。
可为什么还来?为了重圆噩梦,告诫自己别丢了仇恨?
爱乃恨得依附之物,若恨终了,爱亦不久矣。
烟生在这人间的炼狱住了整整七年,十一岁时他独自从戏班逃跑,后被班主抓回,贱卖到了这儿。这儿是那些顽固的清朝遗臣的最后一块圈地,他们是封建的忠犬,革命成功,亡了清朝,却亡不了他们的清朝梦。原也多次反戈,皆无果,无奈大势已去,只能偷居地底,如鼠蚁般苟且偷安。后又贪食烟毒,消亡了意志,吸干了血肉,便落得这般恶鬼的模样了。
烟生被卖来之后这群人性丧尽的恶鬼便终日以他作乐,整整七年,烟生蒙尽□和摧残。四年前,他被秦三爷所救,后收入府中作了他的枕伴。
回忆起那场漫长的噩梦,烟生仍是睚眦欲裂,生不如死。
烟生走到那放着京戏的人身边为他磨烟。膏成碎末,没入他指尖,瘦指间枯骨满盈。
「陈大人,您的气色可大不如前了,想必时日也不多久了。」
「呵呵……别见我一把老骨头,但要行起那事来可依然丝毫不逊当年啊。」
烟生往他干瘪的裆部瞅了一眼,眼角被烛火晕红,裂出现红的肉来。
老鬼来了兴致,又道,「怎么?不信?这就来上一把。」
恶鬼们开始起哄。
他乘着兴儿欲起身,被烟生一推下,那一身老骨头便没用地散了一榻。
「诶哟!还不乐意了?出了窑子就以为洗得干净身子了?」
烟生睨他一眼,道,「您急的什么?等抽完这一管烟再行事儿也不迟。我巴不得您还老当益壮着,再行回恶,去地狱也便多吃份苦。」
「哟呵,这嘴儿也毒了,呵呵……就尝会你的烟吧。」
老鬼头半躺下来,听着戏曲,闻到烟香,先醉了。
闭了会眼,竟恍惚了陈世,糊涂了光景。
他问烟生,「外头是什么世道?」
烟生答,「民国十七年。」
老鬼忽尔针眼,眼里起火,起身一把甩掉烟生手里磨着的烟,道,「胡说,现在是大清二百八十五年!」
烟生冷定地捡起烟,再细细磨,道,「1928年,民国十七年。」
老鬼心头默记一遍那数字,才仿佛明了,又问,「京城里头可有发生什么大事儿?」
烟生道,「那不叫京城,已改名管叫“北平”了。您还梦着呢。」
「哦,北平啊,记不得了。」
老鬼又闭起眼,眼角的褶子依似枯去的山河,只在梦里延绵不尽。
松了松褶子,他又细细闻起烟来,道,「真不愧是北平顶红的烟膏师,这烟可是人间一绝呀!」
烟生苦笑,道,「这还得多谢你们的栽培,我打小吃的烟可比饭多了。!」
点上烟,抽上。老鬼将留声机开大声,唱响了,方才享受。
烟生才听出这留声机里头唱的人正是虹。
这清丽凄美的戏曲在这会听来却似吟唱在地狱的丧歌。他那还不及愈合的伤口又被这夺命的音符生生地撞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