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看着,似被愤怒冲花了眼,只见他方入风雪里,便化作了一口轻气,隐入九天。
虞姬精魂
走出医院时雪下得更大了,北平冻僵在积雪之下,四处可见渊深的裂痕,是从北平精魂里龟裂的,那十八泥犁的入口。
原来再也无需跋涉黄泉,寸步之间便尽轮回。
岚路过天桥时看到一簇火光,寻着光游去,却见一形容枯槁的老裁缝在焚一堆戏服。
那些明丽的戏服仿佛间还附着着戏子的芳魂,纷纷的,纵身往火堆里一跃,一身艳骨皆烧成一堆灰烬,原是往尘里来,又归往土里去,只借了一场寒碜的仪式,体面地超度了冥顽不化的痴魂。
岚看着心惊,仿佛见着虹涅盘在火堆里,他夺下老裁缝手里未烬的戏服。
「先生为何要把这些尚好的戏服给烧了?」
老裁缝的一颗魂灵这才往火里魂游回来,悲哀道,「留着有什么用呢?穿戏服的人都死了……」
再艳丽的戏服,若无旦角名伶的血肉丰充,也只是一堆冰冷陈尸,还不及市井身上的灰旧褴衣,至少还沾染了些人气,像是这人世的活物。
「死了?!」岚一惊,赶忙道,「不不不!虹没死,在医院里,已经救回来了呢。」
「虹」
老裁缝看他,忽然鄙夷地笑了笑,道「这世间的名伶又岂止他一个,他啊,还差得远哩。」
「哦……」放心般地叹出一口起,岚又问,「不为他,又是为谁呢?」
「蝶衣啊……」似念起爱人般,老裁缝浑浊的眼里赫然有了清凉的光,「我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就为了他啊……可他老了,死了……」
「我不认得……」
「你是谁?」
「我不认得……」
天上地下,唯虹一人,万事万物,皆为虚空。爱到无我,成佛成魔,再不成人。
「先生把这些戏服卖于我吧……这若是你毕生的心血,就此毁了,这衣的主人在九泉之下怕也会深感痛惜吧。他的魂附着在这衣上,这衣若能借另一位红伶再续风华,他才更宽慰吧。」
老裁缝看着他,眼里陡然浮现一靥艳媚的残像,回光返照般的他又活了起来。
他拉起岚的手,道,「你来,来呀,穿穿看。」
他将岚拉进裁缝店里,拉近里屋,他的卧房。这俨然似一个戏子的闺阁,各色戏服悬于墙上,那戏服都似百年之久,沾着陈旧的脂粉味儿,可分明又崭新得一尘未染。
岚抬头望去,满目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隐于这人世最后一寸极乐,神鬼未知。歌舞未平,史书未止,君王仍废早朝,美人仍乱纲常,所谓千古,不悟的执念罢了。
赫然惊醒,耳边声色又止。才子佳人魂飞升仙,只留一副副五彩躯壳,悬于墙上,成万世效仿,叫后人轻薄,是谓“流芳”。
从别人的梦里醒来,岚竟落了泪。
老裁缝拉他在床边坐下,从床底翻出一个妆盒,里头满是玉凤雕钗,流金四溢。
这些首饰,日复一日被细细擦过,还似人活着般的模样。
「这些……」
「我攒的,送他,他没要……」
一个做衣为生的老裁缝,要几辈子的劳作才攒得起这等宝物。
想来,岚竟还没送过虹一根钗钿,便更想买下这些戏服,回头赠他,就作最后的赠别礼。
这浓情蜜意,似乎不沾染点铜臭,便不显昂贵。
「你能将这里的戏服珠钗都卖于我么?多少钱都可以。」
老裁缝笑,道,「多少钱?多少钱你都买不起……而且我这把老骨头,一脚都已进棺材了,要这些钱还有何用呢?」
「那你要什么才肯交换?」
老裁缝望着岚的脸,目里透出年轻的青涩的眷念,道,「让我在入土前再回忆一下他的模样……你穿上这些,戴上这些试试……」
「你是让我办成戏子的模样?」
「……对呀,你适合。」
打开棱镜,偷得花容半靥。镜中美人,黛眉檀口,脸上伤痕丝丝缕缕,却更憎风情。
老裁缝打开胭脂盒,为他上妆。那胭脂似迷幻的尘埃,纷纷落落,脸上积起一层薄土,土中滋养锦绣,将魂灵轻薄。
他认不得自己了。再一看,仿佛又认得,但不是他的脸,似虹的脸。
这一副云容月貌,不是他,还能是谁呢。爱到痴愚,恨不得成他,恨不能一张躯壳两人共伺,才好寸步不离,生死同命。
老裁缝痴迷地望着他,好似见着故人归来,为续前缘。他喝了一记还魂汤,两鬓白发又生春意,面上倦色又现容光。
他捧着岚的脸,哭道,「蝶衣啊……蝶衣啊……你可回来了,回来了……」
岚呆呆地望向镜中的自己,一尊偶人,涂满油彩,便成了他人和自己心中的佛。
“佛”字何解,欲也。故每逢有求佛之人,心中必有欲念相求。那尊满身漆红彩绿的偶人便是欲念而生的像。
故,老裁缝见他是心头之人,岚见自己也是心头之人。
戏子艳妆登场,不管前世今生身作何人,戴上脸谱,便得是无数人心头之人。
一千个人眼里一千种虞姬,但每个虞姬的结局又需都是一样的,需为楚霸王拔剑自刎,血洒青史,才配得她的忠贞不二,配得她流芳史册的功名。
岚心头凄切,眼里着了一层雾气,更是看不分明了。
「来,蝶衣,唱一段给我看看……」
老裁缝拉起他的手,叫他登台唱戏。
他打开一架老式留声机,放起京曲。那唱曲的名伶不是虹,是蝶衣吧。这世间唯一不会朽化的便是“音”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有人念着,它便活着。
岚不会唱戏,可一直听虹唱着,他便学着他的样子,唱。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老裁缝失了魂,一口气弥留人世,如今终得偿愿,他泪流满面。
他从岚身后把着他的手,端正他的身段。
两个混不相关的陌生人,只因一张熟识的戏面,相自缠绵轻薄。老裁缝将手挪到他腰段,往他腰身一扣,岚听得耳边雨鬣霜蹄,楚歌四起,刘邦打进来了。
他要逃,可无处可逃。
拔宝剑欲自刎,听得耳边厢又起,——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诶呀呀呀,楚军四面来攻,八千子弟兵皆已散尽。
楚霸王不知去踪,虞姬命数已尽,可唯有剑是假剑。
他倒于地上,任马蹄踏身而过,任汉兵□掳掠……一口气早该泯灭,可天叫他生生不息,欲断难断,是虞姬精魂,弥留人世,将每一个痴情霸王都度化成绝情的佛。
五爷之死
次日清晨,北平风雪已止,积雪漫过脚踝,清澈稀薄的阳光净化昨夜的狼烟烽火,整个世界又恍如被洗涤一般,干净得发白。
岚抱着一堆戏服匆匆往医院赶去,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似个狼狈的囚犯。
他要把这些戏服送于虹,就做最后的饯别礼。
可在天桥脚下时却遇到了一行不速之客。清一色的蓝色军服和厚重的佩枪,青天白日下的黑面的刽子手。
岚认得他们,新桂系军阀,领头的那个,是大名鼎鼎的第七军军长,夏衡。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常年烟瘾,面色有些枯黄消瘦,但依然挡不住眉宇间的那份春风得意的精芒。
无论在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立场上,他们都是敌对关系。可他能找上北平来,这是出乎岚意料之外的。
「别来无恙啊,少将,一年未见,你依然是那么美啊。」
再见面仍不忘寒暄,可他烟雾缭绕的话语里分明有着嘲讽和轻薄的意味,美貌未减,可岚如今这副模样,这副境遇,哪里还有当年傲睨自若的神气。
岚挺起腰杆,依然儒雅地笑笑,道,「我不想和你多废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废话好讲,我已经退出军阀了,道不同,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想走,心急如焚,要赶紧将手中这份“厚礼”赠予虹,怕再晚一刻,人生无常,连最后的饯别都无望了。
夏衡拦住他的去路,道,「老朋友再相见,怎么能这么无情呢?咱们难道只有政事可以谈么?作为朋友,知道你受伤了,特地来探望探望你也不行么?」
夏衡逼视着岚的脸,昏黄的眼中隐约着攫取的光芒。
「滚开!」
不耐烦的岚往这男人腹部送上一拳,腹部凹进一个窟窿,夏衡立即跟个泄气的皮球儿似的蜷曲起来。
「我已经没时间了……谁再敢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可拳头再硬终比不过子弹,没走出几步,他的肩胛骨就被子弹穿透,手中的戏服都抛洒向天空,连成一片,似丧终的幕布,遮没了照耀在北平的最后一线阳光。
他倒地,戏服跟着落地。戏服着尘,与他咫尺之距,却似相隔楚河汉界,绝了命也够不着。
夏衡居高临下,森冷冷地笑,道,「有人告密,说你私募兵马,偷买军火,意欲谋反,我特奉总督之命,逮捕你。」
「就只要半天时间……半天就够了……再给我半天……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仍在挣扎的手被一只满是污垢的皮靴踩上,跟碾烟头似的狠狠的碾动了几下,指骨都断裂。
「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少将,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五年啊,整整五年,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虹仍在梦里,最后一个梦,见到的却是岚遍体通红的模样,他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仿佛是忽然从阴司被丢回人世,魂魄仍在浮游之中,视线无法聚焦,眼前空无一物,只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像是覆盖在逝者脸上的白布,严严实实得将尚未绝命的患者与阳世诀别开来。
直到听到重明的呼喊声,他的魂魄才彻底回归,视线慢慢有了聚焦,眼前那篇漫无边际的白慢慢地画出重明的样子。
他的样子——眼睛少了一只,那逝去的眼睛被厚厚的绷带埋葬着,可另一只眼却变得更明亮了,似一滩清澈深沉的湖,清晰得倒影出他的模样。鼻子还是那么挺拔,嘴呢,暗沉得有些发紫,脸上的胡渣更绒密了,似一夜历经沧桑,一下子老了几岁,可风华更胜,更迷人了。
虹激动地全身都在颤动,可那伸向他的手还是缓缓地,缓缓地,似历经几个世纪的漫长,最后才隆重而柔软地抚上他的脸。
他笑着,眼里是湿润的。
「好似老了一些……可更帅了。」
重明按捺不住热烈的冲动,一把将他塞进自己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紧紧得将他锁起来。
「等你等的……都老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离开了……即使强迫也好,即使耍流氓也好,你都别想再逃了。」
「嗯……嗯!」
他甘愿当一个虔诚的囚徒,甘愿一辈子、几辈子都被困在他的囚笼里,直到朱颜辞镜,两鬓生华,痴心不灭。
千言万语都融进一个深长的吻里,虹偷偷地瞄向窗外北平的天,干净而温暖,被行人溅起的细小的雪沫浮游在空气里,被晨光镀上一层灿灿的金,细心地洗涤着空气里残留的尘埃。
此时的北平,恰似处子的容颜般纯净而美好,仿佛昨日的故事都只是史册里古老的墨迹,却被人无心翻阅,于是梦了一夜往事,触动了一生的伤怀。
吻着吻着,听到虹的肚子咕噜的叫声。
虹盖不住弥彰,面上有些小小的窘迫,重明却觉得他异常的可爱,停下来,端起旁边还热腾腾的鸽子汤,浅尝一口,又送到他嘴边。
「饿了吧?来,鸽子汤很补身体的。」
虹乖乖地张开嘴,饥饿的口中立即被灌满鲜美的汤汁,好似裂土里涌入的甘泉一样,他觉得身体立刻就活了过来。
「嗯,真好吃。」
像个小孩般满足地笑着。真美,美得足以令万物生灵都暗失光华。
重明看得痴迷,末了,心又隐隐地有些疼痛。这种微笑,本该是常人与身居来的本能,可虹却要经历过九死一生才能如此艰难地获得。
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哭了,无论如何也要他这样一直幸福地笑下去。
「多吃点儿……父亲亲手炖了很多,等你回家去吃。」
父亲?家?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以往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今次却萌生久别的温暖。
「父亲?他的身体还好吗?还在生气吗?」
重明摇摇头,笑道,「不了……他很开心,刚还在医院,送了汤……家里有些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虽然两个孩子都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