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药再吃这个就不会苦了。」他笑道。
虹一愣,记起那日重明哄他喝药时给的姜糖,心里泛起苦楚。
见什么都能想到他,却还说心里头没有他。那时他没吃重明的糖,可如今递糖给他的再也不会是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
「在天桥路过姜糖铺时顺便买的,卖糖的大嫂说,喝药的人吃了这糖就不觉苦了,所以我便买了。」
这似他讨好虹的伎俩,虹吃了糖,可心里头依然没有他,满满当当想的依旧是另外的送糖人。
岚看着,那笑容却似比自个吃了糖还要甜。
这世间的人还真奇怪,有莫名缘由对你好的死心塌地的人,也有莫名缘由对你恨之入骨的人,天才地久的都只是一厢情愿,换做两厢情愿却难长久了。
「少爷,文崇山父子到了,就在门口。」
暮恭恭顺顺地站在门口报信,他一边脸被抓破了,肿得老高。
听到文崇山父子这几个字眼儿,虹心上一记霹雳,不知是喜还是忧,只觉得难再平静。
「是文崇山和文重明么?你怎会认识他们?他们怎么来这儿了?!」
虹平时里都是个死人,听到他们的名字,却即刻活了过来。岚难免吃醋。
「哦,我和重明在大学里是同学,我知道他在打听你的下落,所以告诉他你在这儿。」
原来重明并未对他不管不顾,还会找他,还会惦念他,心里头忽然有些热乎乎的。他在重明面前永远是个幼稚的孩童,喜欢捉迷藏,可捉迷藏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找着,对方找得越辛苦,他就越是能显出自己的金贵来。对方若是放弃不找了,他却开始干着急了。
「叫他们来做甚么?我不认得他们,也不想见。」面上还作着姿态。
「不想见么?那我叫他们在门外候着。」
岚转头对暮道,「叫他们在门外候着,不准进屋子来。」
「是。」暮退下。
岚走到窗边,将整个帘子都掀开,对虹道,「当面不见,隔窗总该再见上一面,不然那父子俩见不上你,会以为我将你吃了,不吃了我才怪。」
虹冷笑笑,道,「你有胆儿把我藏起来,就没胆儿担这个后果么?再说,他们根本就不顾我,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不顾你,就不会冒死来见你了。」
明明是死对头,却还替他们说话。岚大概想着,这人总归是要还回去的,即留不住,倒不如叫他们和和睦睦,促成一桩大好姻缘。事后他兴许唯独还能记起他的这点好来。
虹似被说动了,拖着一副破身子下了床,贴到窗口,与底下正巧抬头仰望的父子俩六目相对,这一眼,万言难尽。
他又不设防地掉进那双赤红的眼里,似落进一团火海,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他贴着窗,止不住地颤抖。
文重明啊,文重明,真是个要人命的冤家。索性干脆地离弃了他,还能叫他心安理得地往生了去,可偏偏又阴魂不散,叫他徒生希觊,犹犹豫豫,错过了投胎的时间,那真的只能沦做孤魂野鬼了。
文重明在下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听不见。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窗,却似隔了一道轮回的墙,永远是咫尺天涯,永远是殊途陌路。
他看到他快发疯了,他似一批被缰绳勒疯的马,歇斯底里,横冲直撞,但一次次被门口那些身穿军装,手拿枪丅支的军阀拦下。
「你恨他们么?」岚贴着他的耳朵明知故问。
虹苦笑一声,道,「我有什么资格恨他……该结的账都结清了……」
是啊,从文夫人疯掉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该结的账便结清了,互不相欠,谁也不比谁多占点好处,谁也不比谁好过那么一点点。
他看着他们,原本都是风光无限的脸,这会儿就在他的脚底下,扭曲得不成样子,比街头的乞丐还要落魄。
他心里头这二十年来的屈与怨本该端平了,可反过来却觉得亏欠了他们,不明缘由地觉得自个卑鄙和龌龊。
人吧,生来就是一笔端不平的账,账字头上无非一个“情”字,有所相欠,两厢纠缠,才是有情有义,才觉血肉丰盈;无所相欠,不相往来,是无情无义,便形同走肉。
岚看透他们相望的眼神,俨然似多年的爱人,那么的默契与心照不宣。
「你爱他吧?」依然是明知故问。
爱么?连他自个都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动用了极致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
既然两不相欠,就没理由再纠缠了,他缓缓放下窗帘。
「叫他们回去吧。」
虹拒绝了他们,他没有被诱惑,岚觉得心里头安心。遵照他的话,要赶紧打发他们,免得他后悔。
他是怎么了?想好要归还的,这会却又害怕归还。他堂堂一个少将,在虹面前却似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好,我叫他们回去。」
他下楼去了,要亲自打发他们,不留情面。
楼下父子俩看到虹掀下帘子,见不着他,更觉得焦心。重明发了疯,与一群看门狗胡搅蛮缠,又弄出一身的伤来。
他见到岚出来,面上带着笑,这笑在重明看来是这般得意,分明似个捡了现成便宜的小人。
「二位大驾光临,照顾不周,请见谅。」
重明紧拽着拳头,眼神要吃人。
「你这个混蛋,你把虹怎么了?!快点把他放出来!」
「呵,你们刚才不也见过了么?他好好的,一根汗毛都没少。」岚望向五爷,道,「五爷和我都是守信的人,既然您都答应见过他就替我办事儿,我又怎么会失信伤他?况且……」
他又望向重明,软着声音挑衅道,「况且我和令公子一样都那么爱他……」
这话出来令重明吃惊,同时令他更揪心。
原来他不单是拿虹做筹码,还打着另一副算盘。也难怪,虹那么美,不起歹心的那是蠢子。转而又一想,才蓦地记起他是个太监,有那个歹心也没那个本事。便安心又得意地失笑起来。
「呵呵……太监出现在军阀堆里尚且不稀罕,要出现在淫棍堆里那可是真稀罕了。」
文五爷本想劝阻他,可劝不住,话跟排泄物似的吐了岚一身,可真痛快。
可话刚说出口,他的大腿上就挨了一枪,离命根很近的地方,虽无伤要紧,可疼得跟割了一条腿似的。
他没了力气,瘫跪下去,可领子却被这个纤弱的男人提着,枪口还堵在他命根部位,戏谑地徘徊。
「真对不住,这枪忽然就走火了……就跟你的话一样,一把持不住,都是会惹祸上身的……」
文五爷在一旁干紧张,道,「少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重明不懂事,你不要放到心上……你的事儿我答应了,我明天马上命人去办妥。」
这个平日里叱诧黑白两道的财主,今日却跟良民进了贼窝似的只得听任摆布。人和狗一样,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唯一能的能耐都只是“摇尾乞怜”。
文重明疼得咬牙切齿,却说不上话,被岚松手一推,往后一个踉跄,幸好文五爷扶着。
「既然五爷这么信守承诺,我就不为难你们了,你们走吧,什么时候见到货,什么时候再放人。」
「不行!虹……」
文重明还想讨价议价,可五爷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这桩买卖他们准亏,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拉着重明走,准确说,应该是逃命。
楼上,虹背靠着窗,挣扎难受,一点不比毒瘾发作时好受。实在受不住,他偷偷地掀开一点帘子,看到五爷和重明离去,心里一阵空,他们果真下不了决心要他。
他们真不了解他,还是受不住屈辱,被人这么一撵,就真决心不要他了。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地小下去,扭曲着,落魄着,似丧家犬。
他急了,不知哪儿来的能耐,打开窗子,跑到阳台上,大声喊,「文重明,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要接得住我,我们的账一笔勾销,要接不住,来世再算账!」
多么狠绝,不给自个留退路,这是他的作风,谁都劝不住。
他今儿要赌上最后一回,拿命赌,出手阔绰,赌得大,万一赢了,赢得也大。
他翻过阳台的栏杆,跳下去了。
以指还眼
底下一黑一白两身影,同时往回跑。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回事,可他是他们的命啊,救自个的命还需明白么。
岚离得近,可却只触到虹的一脚衣服,重明离得远,却抢他一步,稳稳地接住了虹。
虹落进重明的怀抱里,那么理所当然的,似子宫内准确着床的卵子。
重明腿上中枪,可健步如飞,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他跑过这么快。
他两终于是情投意合了,嘴里不说,可心里,眼里都明白。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为的不就是这最后这一出么。
而岚落寞地在他们身旁,空抱着一团风,跟把刀子似的刺进他的心脏。他明白,虹是一心往重明怀里跳的,就算是死,也得把尸体留给他。
三人合家团聚,说不出的喜悦,只有在真难之下方才显露真情。岚把红脸,黑脸都办尽了,这般辛苦只为了美满这桩喜事儿?
「你疯了是么?!我要接不住你……我哪里去等你的来生?!」重明嗔怪,心有余悸。
「儿啊……」五爷心里头苦,可说不上话,脸皮都皱着,更干裂的沟壑一样。
虹就望着重明,眼里湿萌萌的一片,说不上话,就这么望着。几日不见,重明胡子长了,皮糙了,竟变得这般沧桑了。
重明腿上枪伤发作,一曲腿,还是咬牙先将怀里的虹端平了,再放下。
虹看到他腿上的伤,吃惊的不知所措。
「你怎的了?!」
「……没事儿,被狗咬了一口,回头消一下毒就好了……」
重明愤愤地瞪向岚,虹料到,也回头瞪向他,目光似刃。这会他们是一道的,同仇敌忾,不约而同的默契。
「别说了……别说了……」五爷怕事儿,打住重明。
重明拉起虹就要走,「虹,跟我回去……我们从此好好地过日子。」
他叫他回去过日子,他原谅他了。跟所有戏里演的,悲悲惨惨地吃了冤枉,被赶出家门,又欢欢喜喜地明了真相,接他回家。不过这不正是水到渠成的桥段么?没来前头的悲苦,哪来后头的美满。
他心里一阵暖,化了,还汩汩地往外溢。
他多想答应了他啊。可是命运弄人,九九八十一难,已过了八十难,这最后的一难怕是最难过的。
虹被岚霸道地拉走,拉进他的怀里。
「你不能走!」
他要是走了,怕是这一辈子都难再见了。
是的,他出尔反尔了。他是北洋六十万陆军少将,是旧桂系陆军首领陆荣廷的义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有出尔反尔的权利。更何况,虹是他的命,谁能将自个的命双手赠送于他人。
「我愿意跟他们走了,放开我!」
虹使命挣脱,可脱不开这双纤如柔荑的手,他早该知道,这不是一双医生的手,他干的是害人的勾当。
他牢牢绑着他,不叫他逃脱。不舍吧,赌气吧,吃醋吧,缘由呢?一大堆,虽都是无理的,可冠冕堂皇,因为他是军阀,军阀从来都是害人不眨眼儿的。
重明疯冲上来,全不要命的。
岚几乎起了杀心,拿去枪,可最后关头还是动了善念,只要了重明的一只眼睛。
“嘭!”——天塌下来了!
北平的末日,比任何灾难都始料未及,只在人的一念之间,繁华成废墟。
重明倒下去了,在遮天的恶势力面前,英雄也无能为力。
「重明!!」
虹的魂儿跟只鸟儿似的飞出九霄云外,被岚这么一枪,射得魂飞魄散。
他往岚的肩头咬去,向当日毒瘾发作时咬他肩膀解痛一样,往死里咬。
可岚还是不松手,他的肩头挨过枪林弹雨,这点痛算不了什么,可又算得作全部。
他把虹推给身后的暮,风轻云淡地道,「把他带回房间去。」
文五爷已经怒发冲冠,不堪忍受了。
他指着岚怒骂,「你要再敢伤我两个孩子,不管你是什么少将还是天皇老子,我文崇山都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打从认回虹,他早不把自个的老命当回事儿了。文崇山虽不参政事儿,但在商界叱咤风云,连为官的都惧他三分,如今却叫人在心口捅了两刀子,这怨可结深了,他就是豁上老命,也得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岚不动声色地笑笑,道,「真不愧是五爷,好大的气魄。我只是给令公子一个小小的警告,叫他识点礼数,胆敢上我这儿来撒野的他还是头一人,也是看在五爷的面子上才绕过他……虹呢,我也不会伤他。咱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你把货给我运到,我把人还给你……」
这桩买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