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以带来绝望,同时也可以中止绝望。
我知道,最终我们都将死亡。
善的,恶的,可怜的,可恨的,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死,然后化为世间最渺小的尘土。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去,那么什么样的死法,才是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呢。
当然是,死在最心爱的哥哥手上了。
那天高梨将银针刺进我的眼睛,我以为自己真的会被他杀掉,然而那时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我心中更多的却是恶心,克制不住的反胃,身体里每一处细胞都在嘶吼,这个叫高梨的垃圾有什么资格碰我?他有什么资格杀了我?我的生命,怎么可以就这么断送在一个垃圾手里?这个世界上有资格杀死我的人,明明只有哥哥才对。
给我希望的人是他,让我绝望的人是他,支撑我活下去的人是他,而最终将我杀死的人,也必须是他。
只有他。
我唯一的哥哥。
“被心心念念的哥哥亲手杀掉,应该是对我来说最惨烈的死亡吧?”我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哥哥朝我开枪的情形,身体克制不住的战栗。
“这也是你期望的不是吗?我一直都知道哦,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耳朵,你的嘴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叫嚣着想要撕裂我,现在机会来了。”我冲傅金灿烂笑着,“你可以尽情摧毁我的身心。”
“你有心吗?”傅金冷眼看着我。
我扯过他的手,将掌心用力按在我心口:“感受到了吗?这颗嘭通嘭通跳着的心脏,是为了那个名叫罗岳的人才坚持跳动到现在的,可现在他因为几句谎言和怂恿就抛弃我不要我了,选择站在了想要杀了我的人那头,我曾经有多么爱他,现在就有多么恨他。这股几乎快要把我的身体撑爆的恨意,好像只在死亡面前才能释放出来呢。”
“当然,我绝不会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哥哥来到利用恶魔之眼制造了巨大灾难的妹妹面前,正义凛然的举枪对准她,妹妹哭着哀求哥哥相信她,可哥哥最终还是无视了妹妹的哀求,挣扎着朝她开了枪,结果当妹妹鲜血流尽,哥哥却发现妹妹并没有撒谎,制造灾难的真的另有其人。濒临崩溃的哥哥踉踉跄跄的跑去寻找唯一的搭档,打算跟搭档一起携手抓住恶魔之眼的新主人,却发现那个一向神通广大的搭档早已被新主人催眠了,正举枪对准他的脑袋。于是,砰地一声,怀揣着痛苦、不解、与无尽的绝望,哥哥跟妹妹一样,都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枪下。”
“就这样,兄妹二人在地狱团聚了。大团圆HE。”
我冲傅金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超级完美的剧本?”
傅金始终面无表情:“所以,你希望我以你的名义制造一场惨无人道的灾难,然后在罗岳与你对峙时,伺机催眠高梨,命令他在罗岳杀了你之后杀了罗岳?”
我点了点头,愉悦的咧起嘴笑:“当高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爱人后,一定比死还痛苦,于是余生都将活在崩溃与绝望里。让他生,比让他死更痛苦。”
光想象一下高梨痛苦绝望的神情就让我兴奋的直打哆嗦了。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愿意帮你?”傅金冷声说。
“因为这是唯一能让我痛苦的方法。”我说。
爱的反面是恨,同样,恨的反面也是爱。
我有多么爱哥哥,就有多么恨他,同样,我有多么恨他,也就有多么爱他。
当他朝我开枪的那一刻,如果抛下所有的仇恨与埋怨,那么我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痛苦。
而傅金最最渴望的,就是亲眼见证我饱受痛苦的死去。
由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将我身心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死亡盛宴,傅金又怎会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傅金斜视着我:“你真是个怪胎。”
“彼此彼此。”我笑道,“所以,你打算安排什么样的灾难?”
傅金一脸的漫不经心:“让医院里那群半死不活的病人来场自杀派对好了。”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露出感动的表情,“为了帮我居然不惜毁掉你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医院。好不容易得来的院长位置,就这么随手丢弃了?”
“正因为那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我才想要亲手毁灭掉。”傅金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院长位置?谁在乎?”
傅金眼中满满都是对傅教授的恨意,那是一个儿子对不疼爱自己的冷漠父亲的憎恶。我突然很好奇,如果把傅教授曾经被我催眠的真相告诉傅金,他会是什么表情。
震惊?愤怒?懊悔?
不管哪种都很好笑。
“我死后,你打算干什么?”我强压下笑意,问。
长久的沉默后,傅金开口道:“做总统怎么样?”
“什么?”
傅金低下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这不是你曾经希望的吗?”
我满足的笑了,然后打了个呵欠,搂着他的腰滚进毛毯里:“明天再死好了,现在先睡觉。”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听见耳边传来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之前,我带你去一次游乐场吧。”
于是,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五光十色的地方。
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站在这全世界最鲜艳明亮的地方,注视着周遭的一切,高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会发出声音的玩具熊、拖鞋形状的碰碰车、带瀑布的滑梯,然后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却只看到了一片灰。
深不见底的濒死之灰。
即使最明亮的那道光照耀到我身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光明。
过往的行人不断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小童和傅金。
这很正常,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右眼都戴着眼罩的孩子,任谁都会觉得好奇。
我深知这个道理,却依然觉得翻天覆地的恶心。
那些异样的、好奇的、八卦的、同情的目光,像是裹满了黏糊液体的刺,扎在身上,又痛又令人作呕,并且还无处躲藏。
这些从没经过不幸的闲人,最擅长的事便是用好奇和八卦来加重别人的不幸,活在蜜罐里的人,总是对活在泥沼里的人施以异样的目光,他们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你,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其实心底只是在暗自庆幸倒霉悲惨的人是你而不是自己。
如果恶魔之眼还在我身上,我会立刻让那些行人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好奇心害死人。
“傅金叔叔,以后每个礼拜你都带我和花实来这里玩好不好?”小童稚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心神。
孩子就是孩子,全然注意不到四周那些带刺的目光,尽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傅金弯腰摸摸小童的脑袋:“不行哦,以后我只能带你一个人来了,因为花实明天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呵呵,地狱的确算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要!”小童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一脸悲伤,“我、你、傅金叔叔,我们三个人就这么一起生活不好吗?傅金叔叔会做好多好吃的菜,我每天都会陪你玩。”
傅金戏谑的看着我:“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留下来?”
我冷哼:“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小童顿时撇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
傅金连忙柔声哄他:“花实有她哥哥陪着,你有我陪着,我们都不会孤单的。”
不得不说,假模假样哄小孩的“好叔叔”傅金实在太做作了。
游乐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有趣,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令我作呕的笑容。
我没有参与任何游乐项目,随便在某个饮品店门口坐下,边喝果汁边等傅金和小童。
一支巨大的波板糖突然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童笑的很甜:“给你!”
“……谢谢。”我接过波板糖。
小童一扫方才的悲伤,兴高采烈的举起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这是傅金叔叔刚刚买给我的玩具坦克!”
果然是孩子。
“哇,好羡慕哦。”我配合的拍着巴掌。
小童一脸满足的跑去玩别的项目了。
“我也准备了你的礼物。”傅金在我身边坐下,将一把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铅笔刀递到我面前,勾起嘴角笑,“失去了恶魔之眼的小猫,必须得有新的武器防身才行呢。”
一个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武器防身?
他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我的机会。
我接过那把刚到我手掌长度的铅笔刀,冲他甜甜一笑:“最后的礼物,我收下了。”
小童在不远处冲我们招手,傅金起身准备过去,我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花实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姚容曾经这么问过我。
那时她已经对高梨情窦初开,满眼都是恋爱中少女特有的娇俏和羞赧。
“我喜欢哥哥。”我回答。
“不是亲人之间的那种喜欢啦!”姚容嘟起嘴,“喜欢,就是明明没有血缘,却莫名其妙想与对方亲近,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送给对方,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即使身处黑暗,心中也充满光明。”
我知道什么是绝望、痛苦、生不如死,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傅金望向我的眼神闪过一丝寒意,他一定是想到了死去的灵晓,那个他曾经挚爱的天使,让他尝遍了世间的光明与温暖,最终却又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的生活。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
半响,傅金沉声说:“喜欢,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碰。”
嗯,很满意的答案。
我舔了口手上的波板糖,甜味从舌尖蔓延整个口腔,然后扯住傅金的衣领将他拉向我,轻轻吻住他的唇。
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放大,在这七彩斑斓的游乐场里,我们犹如两束沉溺在黑暗中的稻草,紧紧触碰在一起,酿造出更深的黑暗。
我直直望着他:“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傅金眼中带着惊讶,不等他作出反应,我便眨眨眼:“开个玩笑。”
不远处的小童冲我挥手:“花实,一起来坐摩天轮吧!”
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游乐场,不玩点什么好像很亏,于是我笑着跑向小童,跑向那个巨大的摩天轮,跑向那个不属于我的、五彩斑斓的世界,胸腔中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停止运转了,居然奇迹般的散发出暖意来。
然而所有的温暖都是短暂而仓促的,只有寒意永伴左右。
摩天轮转啊转,最终还是会停,死亡最终还是会到来。
我站在楼顶,哥哥也站在楼顶。
空中飘着雪花。
哥哥的枪对着我。
然后砰的一声,子弹朝我直直飞来。
被关在暗室的那十二年里,我常常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生命。
我之所以出生,一定是因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等我、需要我。
不管中间发生什么挫折,不管在何时何地,总之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会温柔的抱住我,帮我挡开世间所有纷扰。
他会耐心的教给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会轻声跟我承诺,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哥哥。
可他却并不是。
他不是拯救我的人,他听不见我内心绝望的呐喊,看不见我笑容背后的迷茫,我坠向黑暗,他站在光明中,没有冲我伸出手,他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毁灭吧。
你没有冲我伸手,我自己主动伸手就好了,即使赌上性命,在坠向黑暗的那一刻,我也要拼尽全力把你一起拉下来。你将生生世世陪伴在我身边。
哥哥,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在地狱。
几句怂恿,就让你相信了杀死姚容的人是我,决然踢开了我。
那么同样的,只需几句怂恿,你一定就会毫不犹豫朝我扣下扳机。
可是。
为什么。
那颗射向我头颅的子弹,却并不是出自你手中的枪呢?
我怔愣的望向子弹射过来的方向,高梨站在楼顶大门旁,手上的枪正对着我,表情呆滞,俨然一副被催眠的模样。
我所幻想了无数次的,犹如电影剧本完美无瑕的盛大死亡,就这么突然终止在了那个曾被我当做垃圾的人手里。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一切的一切,就这么突厄地、猝不及防地、毫无意义地,结束了。
我看见不远处的哥哥丢掉手中那把根本未上膛的枪,在漫天飞雪中跌跌撞撞的奔向我,不顾一切的跪在地上接住我倒下的身体,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哥哥抱住我的双手发着抖,声音也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