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一种自暴自弃,或是寻找所谓的希望,我从厦门石狮偷渡到德国,用了40天时间。那场冒险,让我在后来几年中都诚惶诚恐。我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被拐卖一样,整天胆战心惊,危机重重。这是一个特殊的心理过程,是一个找不出办法的人的自残过程,而其中滋味,无人知道,无人能体会,那种自残的意识因为没有自杀的决心而显得十分恐怖和悲惨,而在那时,我在一个小屋子里第一次自己对自己说,自作自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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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的和罪恶的,同体。一个属于形式,一个却是本质。我跟着那个看上去可以依靠的男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但那片方圆没有我的跻身之处。任何一个有利于落脚的“传闻”我都当成喜讯,直到花掉了吃饭的钱,又在危险的环境中百无依靠。
孩子,你现在还想像不出一种不属于我们社会的凄惨,可我都经历了,自作自受了。
冬天的冰雪总在考验我站立的能力,我用腰骨摔裂的代价奔波,拄着双拐,在冰雪里走,从医院走到租住的小屋,几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屋里,连煮方便面的力气也没有,趴在床上……拐杖不结实,我找了个钉子要钉上,一斧头砸在了拇指上,疼得我停住了呼吸,然后,我嚎啕大哭。
孩子。我哭的时候,心里一堆亲人的名字堵住喉咙,连一个也喊不出来——我愧对所有的亲人,我怎有脸喊那些名字!
孩子,这一刻,我哭成泪人,打不下去字。屋里没人,天上无月,街上无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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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景象,一直发生,却不值得一直讲下去,这景象应该属于罪人的,这景象只有罪人才配承受。
我自己知道,人格分裂并不是简单的、短暂的过程,也不是单一的压力就有“分裂”的能量,它是积蓄,爆发罪恶或衍生罪恶,都是积蓄的力量,只要是一个自私的人,只要是一个被“怎么活下去”折磨的人,只要这个人无法消减那些积蓄,路就形成了,哪怕是死路。
在死路上,凤凰死而复生叫涅磐,猪狗死而复生叫诈尸,诈尸,就是行尸走肉。
我,当然是后者。
1999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话,那是那一年我留下的最后的话,当时,我以为那是我今生最后留下的话了。
孩子,我把那些话打出来,看着那时垂死的烧灼,再次对你忏悔。
明天,“19”就全成历史了。这是“19”的最后一天。
外面有爆竹声,前天下过雪,今天还是一片白。醉鬼在下午敲了两次门,我没开。除了醉鬼,我不认得任何人。
孩子,这里叫卡达斯尔林,一个小镇子,街上基本没有行人,过新年的人们得到几里外的广场去热闹,居住区里只有小孩子们偶尔放几声鞭炮。
我到这里已经十天了。来的那天,是冬至。
这是一位留学生的房子,他去和同学过新年了。
明天,写日期时,要写2000年了。孩子,明年你应该虚岁十二岁了。
如果,如果我客死他乡,你一定会流泪了,十二岁的泪水不只是听见死亡的恐惧,那里面也会有心疼的,也许,已经有恨了。
现在,我面临绝境,一种现实中的绝境和心理上的绝境。我在为你流泪。
这个变故,我已经想了多年,但至今没有结果。十年时间想不出结果的事情,似乎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好吧,这些年一直没闲着,我几乎是用身体换来了居住权,再用身体换取些不真实的安慰……我拼着命上学、打工,赚钱,但这所谓拼命,不只是在绝路上找个消耗吗?还剩下什么呢?我的拼命,是奔个出路的拼命吗?
这十几天,我想的最多的是,即将消失了,对你,放得下放不下,都得放下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对爸爸和你说过对不起,我安静得像块木头,一直回避从前,一直不揭自己的伤疤,我从没说过对不起。这对不起不仅仅是一句话了,那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心病。我怎么能对得起!
这个年关,我对你们鞠躬,从心里说声对不起!
走投无路的时候怎么也要走条路。既不会有结果,死亡也是条路。
走到尽头,是我自寻其果。我本应该是个好人,却自以为是放任自己了,成了大逆不道的人,成了天诛地灭的人。
孩子,你从小没了妈妈,从不懂事时就开始适应,至少比爸爸幸福,我对不起爸爸,他受的苦,受的牵累,太多。你要做个听话的孩子,听爸爸的话,别让爸爸再受委屈,不管你记得不记得我,你在一天天长大,我拜托你!
如果我从此消失,请你记住我是爱你的,这爱真的不是虚伪的说辞,我永生永世都爱着你。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是因为不能够,其中苦楚你还不能理解,那也都是我自己“追求”来的苦楚。但我的教训你要记住:人生路只要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你要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只有你。你要用功学习,做个有用的人,千万别走错路,千万不要沾染社会上的坏毛病,可以只做普通人,普通人只要正直,就是伟大的人!
1999年12月31日 农历11月24日
孩子。写完这封“遗书”的新年几日,我没有勇气杀掉自己,却和醉鬼打的火热,我喝了他送的酒,陪他一起过夜,我成了醉生梦死的人……
后来的日子,仍然是挣命,这“挣命”不是通常说的口头语,是写实。求生,不太可能是“多线”的,牛犊拜四方一样,试探各个“方向”,试探各种可能,但只能一种可能一种可能地尝试。
这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没有勇气去死,只能面对这个漫长的人格分裂的过程。人格的渐变似乎成为过去,这个时段,是彻头彻尾的分裂。那是一个人的独行几千里的迂回。那时,心肠开始慢慢冷却,直到最后,仅仅剩下一丝信念,求生。
那时,每走出一些疲劳和疼痛,都要借助忏悔来恢复——那忏悔已经完全变了味道:为自己的活着忏悔,为自己渐渐消失生的能力而忏悔,我的世界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孩子。这种分裂,是人鬼之间的游走,没有力量推动我偏向人这边,我自然变成了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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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海珊的信3
……
心在一起,人就不会走远。
在自顾不暇的时候,我心中只有自己的挣扎,人便偏离了。这一切不是强使的,是原罪的惯性和本能。在相当长时间的反悔反思中,我把一切想得“透彻”——虽然无法解决掉那些罪恶,却对罪恶的生成和延续有透彻的判断。这判断,除了对自己不间断的冲击外,还把我时刻推向了从头再来的境地。
从头再来,不管是带着罪恶回归还是藏着罪恶行走,谈何容易!
至今,没有人知道,世纪交替的那几年,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连土地都是流动的,没有安歇的心,没有安歇的命。我去网络上找一些命运相似的“伴侣”,却永远也不敢相信这些“伴侣”。
曾有过很强烈的“回归”的意愿,在强烈中,做着各种打算,又把每种打算分出枝叶,分析着它伸展的方向和归宿,但,确实没有哪条枝叶伸向我要的那种平安。这里说的,不仅仅是我的平安,还有我“回归”牵扯到的所有人的平静生活——不妨解剖这份自私,杀人偿命,我需要为一个人偿命。对我来说,莫名的恐惧。莫名,却强烈。
被孤独和罪恶折磨得瘦如干柴的时候,在已经三天大病五天小病的时候,我孤注一掷,要逃离那片冰雪。那条路途是曲折的,我不敢直奔东方,就在东方的门外徘徊。我高烧得几乎昏厥,却不得不时刻清醒自己,我最后的机会,我得熬过去,我真的得迈进东方。
……
……
孩子,我这里说我的不堪回首,你呢?你们呢!
换位想一些事情。我已经习惯这样做了,一个人习惯于换位,才能体会自己的罪过,才能从最基准的位置开始忏悔,才能把悔意切开——切开。刑罚是一种强制性的“切开”,而当自己认真地把自己切开时,并不是手起刀落那么直接,那要比刑罚痛苦许多,也持久许多。
二十年,你的一切,我知道的很少很少,正因为知道的少,所以想的多。我这用悔罪的心和泪写给你的,并不只是一封信。信,相对现实,它永远空洞,我甚至想,能表达的也许都算是符号而已。
……
……
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和爸爸!
孩子,我把你放置了,抛弃了,这禽兽都不如的做法,罪该千刀万剐。
前几年,台湾国民党的高官连战回到了大陆,相隔了五十六年,那天我正一个留学生的宿舍里,看到了CCTV4,我坐在那里,眼睛发热。那段历史与我无关,但那段历史我知道。连战带回了很多礼物,但当初那些客死他乡的军人骨肉分离的痛,被割断的痛,他捎带了多少?我呢?分离至今,如果再到面对面的时刻,我能做些什么?伤痕和血泪,靠什么能补偿和修复吗?
没有那种药,有的,都是童话和神话。有多少时候,我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发呆,以为昨天是个童话,是个梦,那些伤害不可能发生过。随后,那种发呆带来的恐惧和自责,像死亡一样,永远也挥散不去,熬的,只是个时日。
这时日,是生,相对死,它竟然曾经有那么大的诱惑。
换位想的,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整个历程,是一朵娇艳花朵在孤单地盛开,是从懂事开始就说不出的疼痛,是每次在街上都能找到的对比,是一种残酷的、不该由孩子担待的心境,是曾经的无望和时刻都在的恨,是坚强遮挡住的血泪……
孩子,换位后,我就是那个孩子,却怎么也不能像你一样这样茁壮地与命运抗衡。我无地自容。
这里的小学生也有作文课,也有《我的妈妈》或《我的爸爸》的题目,我永远也不敢面对孩子们这样的作文题目……
……
……
2002年3月,我在一个乡村教堂里,对一个和蔼的神甫说了我的背叛和不义,神甫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孩子和那个丈夫,就越发止不住哭。神甫说,如果圣母和上帝都宽恕了你,你自己也不会宽恕自己的。我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放下吗?神甫说,人生几十年而已,神要在这几十年里教化你,神的教化,是让你会感恩。
那时,我想的是,我怎么感恩。
我需要感恩,但感恩,却不如谢罪!
这是我心底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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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罪人、乞丐、贫民、官吏都在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庙堂之上有这番情景,江湖之上有这番情景,在迷茫中,我为这些名言而迷茫,不知道孟子说的,包不包括我。
我是罪人。“天”知道我的罪过,我更知道我的罪过,我觉得,我当初求的所谓“任”,充其量只是个“生”,而我“生”得这样不是人,不如畜生,不如草木,辜负所有的生灵。
知罪了,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
知罪并忏悔,是“天”给我“任”吗?
一个庸人想到这些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庸,恨之入骨。
我恨之入骨了。
……
……
我多想在今后的日子里,给你关怀,给你一些你愿意接受的感觉,还有,我在心里刻下你,是崭新的和永久的一刀,并接受你所有的恨,所有的鞭挞。但时过境迁,我要送给你的关怀并不是你需要的。你已经长大,你不缺钱财,我要给你的母爱永远都带着罪恶,你有来自那些真正的、胜任的亲人的关爱……
孩子,一个不义的人,走到今天,踏实地承认对你的不义,对爸爸的不义,以及对更多人的不义。这些,都让我觉得,忏悔是个漂亮的童话,而“死”却是实质。
……
……
孩子。我回来了。
回,这个字,只是个表达了。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回,时间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点。
面对罪恶,我不能回。回不是赎,回是一种相对的伤害,回的状态是可知的,回的结果是未知的。对于被我伤害的人,我的回不是“归”,是在很多人心中恢复一种担心、刺痛,我背叛得天理不容,当被我伤害的人当真要面对我的时候,宽容和将就都不能平息愤怒,看上去也许平静,但伤痛会在每天见到我时涌现,我的罪恶已经造就了不公平,为什么要时刻触动呢?
我回来了,这是个鬼使神差的轮回。
我回来了,却不想再去激活不公平,那是叫善良的人们活受罪。我干过那么多不可理喻的坏事,心出轨,人出轨,头脑偏离世间的情和义,我的手脚曾经很肮脏,又要贴在好人的身边让人不能平静地生活吗?
我是一股黑流,是人人喊打的臭水。我为苟且偷生已经换了自己,面目全非,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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