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也正中你的下怀,其实,你原本就不打算娶我,对吗?”
烧断的木枝咔嚓一声轻响,在暗夜中显得很是清晰。他面色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似蒙了层薄雾,令人辨识不清,半晌方道:“对。”
花无多一笑,道:“这次我们去上党,是不是你发现了我的踪迹,猜到翌也在,所以联合刘景在中途设伏?”
“是。”他平静地答道。
“是雪域天丹,是你给我吃的药引来了小白蛇,对吗?”花无多再无法平静,有些激动地追问道。
“是。”他再次承认了。
“果然是你……”她颓然苦笑,不禁摇头道,“你怎么会在我身上下这种药,难道很久以前你便没想要放过我?……”
唐夜沉默不语。
她忽然想起一事,神情激动道:“当初我和刘修在庐州被皇后找到,也是你……?!”
唐夜道:“是。”
见他答的如此干脆,她反而一怔,想起自己与刘修当初的点滴,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在胸口,原本苍白的脸色越发无色。
唐夜忽道:“不仅如此,我当初还想杀了你姐夫李慷,坏了方、李两家联姻,将你打落山崖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我派去杀吴翌的杀手。”
她一怔,怅然道:“既然如此,你今日虽救我一命,我却也不欠你什么了。”
唐夜淡淡道:“你本就不欠我。”
她忽觉得很累很疲惫,闭上了双眸,将头伏在双腿上不再言语。
夜晚,林间。星光洒满大地,篝火炽烈燃烧,火光映在彼此脸上,闪闪烁烁,仿佛诉说着彼此的心事。
唐夜拿出长箫吹奏起来,又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曲毕,花无多悠悠叹道:“又是这首曲子,转眼已有两年没听过了,可惜没有名字。”
唐夜道:“当时没有,而今我将它取名为《思念》。”
花无多闻言一怔,便听唐夜又道:“这首曲子是我娘亲生前所作。”
花无多道:“你娘亲倒是个才女。”
他微微颔首,似忆起自己的母亲,目光变得柔和:“我娘亲出身高贵,与澈王之母是亲姊妹,她不仅会谱曲更擅长书画,她看似温婉实则性情刚烈,当初我姑姑背着她与父亲私下定下你与我的亲事,我娘亲便反对得极为激烈。”
花无多问道:“你娘亲为什么反对?”
唐夜平静地道:“因为我姑姑所爱之人是你的至亲。”
其实早在他说起忘忧来历之时,她便隐约猜到了几分,这一刻得到唐夜亲口证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夜姑姑唐倩为了配忘忧不惜性命,她的爱极端而惨烈,为她与唐夜定下娃娃亲原因想来也不会简单。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唐夜此言的另一层含义。他自幼便也是不喜她的,所以才有后来的悔婚。
她幽幽望着火堆,想起她与唐夜的恩恩怨怨不由得苦笑,人生似乎总是活在一个个环中,解开了这环却被另一环套住。想到这些,心下微感怅然,忽而想起了公子翌,一股说不出的柔情填在胸口,不知他现下是否已然平安,他可又欠了自己一条命呢,他欠自己的,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既然还不清,就让他用下辈子一并来抵债好了,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这时忽听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花无多闻声抬头,看到一人由远及近而来,待到近处方才看清,竟是公子语。温语当年虽与吴翌十分亲近,但因其父之故,终究投靠了刘修。
如此深夜又是荒郊野外,忽见温语独自一人赶路,花无多疑惑甚多。
温语迎着火光而来,待到近处一眼便看到了未戴面具的花无多。他先是一惊,而后一怔,神思有片刻恍惚。
他骑马奔到近前,翻身下马。望着花无多,他一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只沉沉唤了一声,“无多。”他还是喜欢叫她花无多,而不是方若兮这么陌生的名字。
花无多自然听出其中含义,公子语还当她是同窗,一时有些感慨,却心中温暖,笑问道:“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语闻言,目光一暗。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唐夜,他躬身一揖。当初在南书书院读书时,众人便对唐夜十分崇拜,即便均是同龄人,却对他存了几分恭敬之意。而今温语对唐夜亦是这般想法,“毒王”唐夜,在他们看来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唐夜只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沉默不知不觉蔓延,令人觉得有几分压抑。花无多心神恍惚,竟也没有吭声。
良久,温语忽然道:“翌死了。”
原本拢着柴火的花无多忽然一怔,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
温语继续道:“翌临死前,他对我说……”
花无多麻木地坐在火堆边,她茫然地望着温语,仿佛开口说话的不是他,而是她的错觉。
温语眼中似有水光,咽下一抹痛楚,他平静缓声道:“翌说,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和你在一起。”
“你说什么?”花无多在笑。
温语一哽,大声道:“我说翌死了!”
花无多全身一震,继而摇头失笑,道:“语,即使你讨厌翌,追随修,也不能骗我说他死了。”花无多在笑,“语,我们同窗时间虽然不长,你也不能这么骗我!”
“我不是,我没有!翌的确死了,他真的死了!我亲眼看到,他死了!”温语蓦地站起身来,神情万分激动。
“语!”花无多突然大吼一声,温语一惊。她僵硬着脸色,凌厉地望着他。半晌,她忽而换了笑脸,似怕自己太大声惊到温语一般,小声哄劝道:“语,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语,别开玩笑了。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骗我的。以前的同窗,我最喜欢你的直言快语了。语,只要现在你说自己在开玩笑,骗我玩的,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温语一怔,目光闪过悲痛,缓缓道:“无多,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的尸身此刻就挂在魏城的城墙上,已经挂了两天了。”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用长袖拭去。
“不可能,那日他明明已经走远了。”花无多摇头否认。
“他又回来了,他回来是为了你,他怕你死,他害怕失去你。他说,他不能言而无信,他再不能丢下你,他说,他宁愿和你一起死。”说到此处,温语似能感同身受般哭了起来。他边哭边道:“那日他回来寻你,便遇到了刘景的军队,他被团团包围,刘景当即下令命弓箭手射杀他,死活不管。事后,他被运到魏郡交给澈王处置,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对我说,他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说,今生不能与你白头到老,来生定要与你携手不弃。他死的时候面带微笑,口中还喃喃说着,这江山有你才如画。他临死前手中紧紧抓着这幅画。”温语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花无多,是一幅染了血的画。温语道:“我看了一下,这画画的是你和他在书院,我怕刘景收走,就偷偷收了起来,原本打算留作纪念。如今在此见到你,还是还给你吧。”
空气似在此刻凝结,暗夜变得寂静,只除了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时间悄悄流逝,温语擦了擦颊边泪水,见花无多始终不接画,便抬头向花无多看去,只见她此刻目光呆滞,毫无焦距,似看着他手中的画,又似没有。他轻轻唤了声,没有反应,他大声喊也没有反应,她就这样呆呆的,双目无神地望着他手中的画,任凭温语如何呼唤都没有了反应。
就在温语束手无策彷徨担忧时,却忽然看见花无多微微一笑,鲜血自嘴角缓缓溢出,竟闭上了双眼,无声地软倒在了地上。
唐夜将她抱起,探向她的脉搏,不理一旁公子语的焦急询问与方圆望着他的复杂神色。
暗夜中,昏迷的花无多突然惊醒了过来,她全身颤抖,踉跄起身,冲出帐外就跃上了马背,拍马绝尘而去。
随后追出的方圆看向唐夜道:“少主,我们……”
唐夜道:“我们跟去。”
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根本没睡着的温语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翌,你我同窗一场,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两日前,他得知刘景抓了吴翌入魏城,便偷偷寻了机会去牢中探望,直到看着吴翌在他面前闭眼微笑着死去。
他心情十分低落地将此事禀奏了澈王刘修。刘修听闻吴翌死讯时微微一颤,这时,在一旁的谋士张轩却兴奋地建议将吴翌的尸身挂在魏城城墙上一振三军、二慑吴琪之军、三溃西京侯之势。
听到这个建议,他极力反对,言吴翌毕竟是皇族,虽已身死,澈王也不能做侮辱皇族的不仁不孝之事。却被张轩以极为怀疑的目光讥讽,说他是吴翌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
他闻言惊怒,言及吴翌是自己同窗,临死前见一面有何不妥。
张轩却似抓住了他的把柄般,道:“听说你在书院时,便与吴翌极为亲近。”
张轩所说是不争的事实,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他必定追随吴翌。就在他口不成言时,他看到了刘修怀疑的目光,他忽觉任何辩驳都没有了意义。刘修这种目光,已不是第一次。
那是两个月前,他忽然收到家书,得知家父病重,心急之时便与澈王告了假回家探望老父,并衣不解带地日夜侍奉在父亲床前。没过几日,父亲病逝,他又忙着父亲的丧葬之事,在父亲的灵堂前守了整整七日。在安葬了父亲后,他与朋友饮酒时,酒醉无意中言及自己若不是为了老父,也不会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句话,让有心人听了去,辗转被刘修知道,那时刘修就是用这种目光望着他。
而张轩,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令他难堪,背地里还腹诽他,不过是因为他在编写《江山美男志》时,被张轩知晓,张轩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百般讨好他,想让他将自己的名字也排在里面。张轩其貌不扬,他不愿做违心之事,让自己花了十分心血写的著作失去了权威性,便没有应之,张轩自此便开始嫉恨他。
他深深一叹,蓦地睁开双眼,起身收拾行装,毫无留恋地上马而去。他已看清,也已明白,他终究不适合这乱世之争,还是寻一僻静处安度终老吧。
公子翌的尸身在大风中如断线的木偶无力摇晃,枯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眸再不见往昔风采。
魏城下,寒风萧瑟,风过,沙粒吹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城墙上的刘军挺立于风下,驻守魏城坚若磐石。
而今成王尸身就在城墙上,更增强了他们取胜的信心。
却在这时,士兵们同时在风中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即便白日听来也令他们悚然而惊。
他们举目而望,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白衣女子,疯了一般由远及近迅速而来,眨眼间已到城下,却在靠近城墙的那一刻倏然停步。她高昂着头,痴望着城墙上的尸身,半晌都未动一分。
她面色苍白,神色凄厉,发髻散乱,衣衫随风张狂飞扬,大风吹开了她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美得惊人!
这一刻,所有城墙上的士兵均看得怔住。
风中,她站得笔直,眼中只有被吊在城头随风无力摆荡的那具尸身,是他吗?为什么看不真切,她不相信。他说过,祸害遗千年;他说过,要死也定要死在她后面,因为要先看着她死;他说过,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又怎么会这般凄惨?她不相信,她要上前看个真切。
呆滞半晌的守城参将李为,忽然发现那女子一纵跃起飞过了护城河,正如箭一般向城墙飞来,脑袋轰的一声,仓皇指着女子,大喊:“放箭!”
弓箭手被这声大喊震醒过来,慌忙举箭射向女子,一阵乱箭,生生将女子逼落到了城下。
城下,女子仰望着城墙上的尸身,身子晃了晃,虽未中箭却似已站立不稳。
她看清了,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一瞬间,她胸口似破了个洞,空荡荡的,再也补不全。
她再一次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上,却又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箭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逼退。手臂被箭头擦伤流出血来,她似毫无所觉,一抬头,再次冲向城墙。
守城参将被城下女子的疯狂模样惊住,调派了更多的弓箭手上了城墙。片刻,已有百只箭羽同时对准了城下女子。
她再次跌下城墙,一支箭插在她的肩头,她却不管不顾,望着城墙上的尸身和无数瞄准自己的刺目箭头,忽然仰天嘶喊:“刘——修——”
却在这时,得到奏报的澈王刘修大步登上了城墙,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守城参将李为看到他刚要躬身行礼,却已被推倒在一旁。他一眼看清城下女子,似猛地一震,一挥手大声道:“全都住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听令,均放下了手中指向女子的箭。
城下女子伫立在风中,单薄的身子踉跄摇晃,似已站立不稳,肩头和手臂的鲜血染红了白衣,刺目鲜明。她似控诉似埋怨似痛恨,指着城墙上的刘修,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