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都是一个人的,倒也不觉得寂寞,在脑袋里一点一点地模拟公开课的流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每一个细节,很是自得其乐。
所以当他听到喇叭声的侧头去看的时候,十分惊讶于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卫黎再次显出不耐烦的脸。
“卫先生?”程泽略微抬了抬眉,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惊讶的上扬。
卫黎被他罕见的鲜活表情惊住了,愣了愣才假咳一声道:“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程泽停住了脚步没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我自己推回去。”
“……”卫黎被他的不识抬举弄得很是无语,然而他想到那条一个多小时前收到的短信,不由露出一个略带点歉意的真心笑容,诚恳道,“那条短信我没瞧见,让你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挺不好意思的,所以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本来就是你帮我的忙……”程泽板着一张脸,语气生硬,根本不像是在婉拒对方的好意。
卫黎听不下去,动作利落地开门下车,不由分说就从他手里夺过自行车扔进后备箱,然后扣住对方的手腕把他拉到副驾驶座,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就给他扣好了安全带。
程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卫黎得意地挑起眉:“别废话,我送你。”
起初二人相安无事。
卫黎对他的印象又被那条短信拉回水平线以上,于是主动问道:“等会儿的路口往哪个方向?”
然而他却没等到回应。
于是卫黎抬高了一边眉抽空望了眼副驾驶座上的人,嘴里叫道:“哥们儿?”
仍旧是静悄悄的一片。
卫少爷觉得蹊跷,一脚刹车停到路旁,耐着性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怎么着我好心送你你这是生气了?”
这话出口他都觉得好笑,虽然没有接触过这个未知姓名的陌生人,但是就那条短信和之前的表现来讲,也不可能出现这一幕啊。
不过他抬高了音量佯作恼怒的话终于被一旁的男人听进了耳里,他恍恍惚惚地转过头看向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终于慢慢有了神采。
程泽好不容易把眼神聚焦到卫黎身上,却听对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这不会是怕坐车吧?”
他看见对方说完这话又笑开,明显是自己也不相信。
程泽松开紧紧捏住安全带的手,垂下眼低声道:“是。”
卫黎吃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程泽动作缓慢地解开安全带,声音冷淡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还是走回去吧。”说完也不等卫黎出声,快速地开门下了车。
卫黎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他看到男人解开安全带的手带着止不住的颤抖,他看到他即使在十来度的低温下仍旧汗湿的额头,他透过车窗看见对方踏到地上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谁没有点过去,谁没有点恐惧的东西。
卫黎粲然一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对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喊道:“哥们儿!好歹咱也算有缘,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男人顿了顿才转过身,他勾起一抹细微却又真心的笑容:“程泽。谢谢你。”说完就转回身一步一步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于是他错过了大好人卫黎精彩纷呈的表情。
卫黎把车停进车库,拔钥匙熄火,然后坐在车子里沉思。
沉思了许久终于忍不住:
“操!”
程泽竟然是这样的。
在他长期恶意的猜想中,不管是卫子初小朋友厌恶还是崇拜的程泽程老师应该是那样的——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正常没有特点,穿衣老土乡气十足。成天扳着一张脸是因为无人相伴欲求不满,性格严肃刻板是因为不通人情为人孤僻。
且不说这其中有多少是擦了边又有多少是卫黎下意识的丑化,总之卫少爷今天毫无预兆地见识到真人版程泽之后,无疑是受了刺激的。
这个刺激显然还有点后遗症。
“舅舅你干嘛呀?奶奶说检查作业要认真!”球球伸出白白胖胖的断手指戳了戳舅舅拧起来的眉头,嘟着嘴说得义正言辞。
卫黎回神,把外甥的手指捏在手心里,表情意外的严肃:“现在重要的不是检查作业……舅舅问你,你的……程老师,是叫程泽?”
“对呀,泽!那个字还是你教我念的呢!”
卫黎咬咬牙:“那是不是挺高的,也挺白净的,长得也不错……”
“错错错!”球球激动地打断他,然后在卫黎明显松了一口气之后继续道,“是非常高!比舅舅你还高呢!非常白!非常帅!特别酷!”
卫黎无语,彻底被磨没了脾气,只好搂过球球的脖子,无力道:“行行行,你家程老师最帅行了吧……说起来昨天他骑车送你回来的?”
卫子初窝在舅舅怀里挺开心,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含含糊糊道:“唔啊。”
“车没骑进来?”
“嗯唔。”
“被保安拦在门口了?”
“对!他们太坏了!”
“是啊太坏了……”卫黎心不在焉地摸摸外甥的头。
“对了舅舅!程老师明天来家访哦!”球球在他身上蹦跶起来,一脸的喜气洋洋。
“……”卫黎想,他今天、昨天应该表现得还算不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卫黎:我我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程泽:让我等了一个小时、忽然摆脸色、非拉我上车……除此之外还不错。
卫黎:……泽泽你要看到我的心!
为了不被锁,伪更一下。
第9章 九
程泽想起来他那辆丢在卫好人后备箱里的自行车,是躺在床上发呆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私家车了。甚至在对方拉着他上车的时候,他还侥幸地想过——也许他已经不药而愈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时隔十二年,记忆居然一点都没有淡化。
刺耳的刹车声、哽在嗓子口来不及发出的呼救、车辆相撞碾压……那是他多年的梦魇啊。
程泽把两只仍旧在颤抖的手交握在一起,像是企图抑制住自己心里不断上涌的恐惧一般越绞越紧。
诺基亚经典的强力震动反复了三次,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程泽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意识回笼的同时,他免不得就想起了那辆陪伴他日久的自行车——只好再麻烦卫先生一次了。
程泽心里默默想着,同时拿出手机看了看。
——你车还在我后备箱里。By卫黎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卫子初的舅舅,不如明天我接球球的时候程老师顺便搭个车吧,然后再把自行车还你。By卫黎
——唉忘了你不坐车,那要不你把你家地址给我,我给你送过去?by卫黎
后两条的时间不过差了一分钟,想来是对方刚按发送就想起了这茬。
程泽心中微微一动。
他不能坐车的毛病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少。然而知道的那些人从来都会问句为什么,不论是带着不在意的玩笑,还是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同情。
没有一个同卫黎一样,大大咧咧、光明正大地将他坐不了车的事实提起,而又不带丝毫的探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谢卫先生。明天确实要家访,至于自行车还是等我离开的时候自行带走吧。By程泽
他盯着“已发送”三个字发了会儿呆,似乎能想起那头的青年勾着唇角笑得嚣张又漫不经心的模样——正如他对待那群保安的态度,是真的连个客套都欠奉。
不过,程泽面无表情地给对方点了个赞,他还是十分肯定卫先生是个好人的。
他发完呆,心里有些诧异自己此刻的胡思乱想,正要把手机放下却正好有短信进来。
——别客气,我啥都没做。那咱明儿见吧。By卫黎
第二天因为是周五的缘故,二年级的小朋友三点半就放学了。
程泽在办公室待到四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始收拾东西——这是他同卫子初的母亲商定好的,既不会让小朋友有种刚到家的仓促感也不会打扰到人家的晚餐时间。
他所有的细致与耐心,大概这辈子都会用在小朋友身上。
然而除了自行车外的交通工具,总会有误差,程泽在站头等了十分钟才坐上公交。
他对公交上的空座视若无睹,抓着栏杆犹豫了几秒,还是掏出了手机。
——抱歉,可能会迟到十分钟。By程泽
寥寥数字,编辑起来很快,但让他苦恼的是该发给谁呢?
昨日同卫子初的母亲联系的时候,对方十分抱歉地对他说可能当天不一定有空接待他,那么也就是说此时也许对方正好有事在忙,既然如此,这条短信发过去大概也不定有用。
程泽面无表情地想了一圈,决定还是发给卫先生吧。然而手指碰到发送键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唔,要不解释一下?
——卫先生你好,你的姐姐告知我今日是由你同我碰面。十分抱歉,我可能会迟到十分钟。By程泽
不得不说,好人卫先生给程泽的印象实在太好,以至于这条短信的长度都远超他发给方雅琪的了。
不过,他俩的联系,从来也只需要几个字。
“陪我吃饭”——“好”
“陪我逛街”——“好”
不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
——没事儿,不着急,我等着你。By卫黎
程泽板着脸放了心,慢吞吞地把手机放起来,然后垂下头闭上眼睛,熟练地催眠自己——你在骑电动自行车。
卫黎觉得自己今天有点怪。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类似浮躁又略微带点亢奋的情绪了。
任谁发现自己最近认识并还带有些欣赏的人在一夜之间摇身变成自己心心念念极力脑补丑化的假想敌,大概都会理解这样的情绪。
何况卫少爷已经许久没有过欣赏的人了。
于是他在四点半的时候就自发主动地往小区门口走——他得去监督下自家小区耀武扬威的保安们是否乖乖地把程老师迎进来。
四点四十左右,程泽果然准时到了。
这是卫黎第一次在日光未落的时候见到他。
来人个子很高,大概比卫自己还要高上几公分。男人背脊挺得笔直,肩部宽且平,步伐稳当,仿佛带着一股天生的凛然。他身上穿了件黑色的呢料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所有扣子一个不落地全都系上,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竟然显出几分颀长的优雅感。
卫黎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掠过他的全身,既像是年轻男人间不动声色的身材攀比,又像是单纯带着点欣赏味道的凝视。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到对方脚上时,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西装西裤一应俱全,想来是十分看重本次家访的程泽程老师,脚上穿得却是一双休闲运动鞋。
程泽自然不会问他所笑何事,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冷声道:“你好,卫先生。”
卫黎抿了抿嘴角,把残留的笑意压到心底,十分正经地伸手招呼道:“你好,程老师。”
程泽看了会儿他的手,就在卫黎以为对方不打算同自己握手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同时只听他语气又冷又硬地解释着:“我不太习惯这个。”
卫黎挑挑眉,并不在意。他觉得他应该是摸到了这位程老师真面目——不善与人交流却心地善良。其实现在想来也该是如此,毕竟能够把自家外甥这个机灵的调皮蛋收服的程老师,大概是真正的老好人了。
“我姐跟你说过了吧?她今天不在本市,你有什么要说的跟我说吧。”卫黎带着他往家走。
程泽“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卫黎到底很少同寡言少语的人打交道,偏偏对方还是球球的老师,油嘴滑舌插科打诨自然行不通,他摸了摸鼻子,笑道:“不知道球球在学校表现如何?上次家长会我有事耽搁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照旧言简意赅地给他俩字例如“还行”、“不错”一流,谁知男人却停了脚步,半转过身面向自己,十分严肃地开口:“卫先生,上次家长会的事我觉得你处理的方式很不恰当。”他见卫黎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的样子,于是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继续板着张脸认真无比,“首先,家长会的内容就算不重要,但是每个小朋友的家长都会来,你们就放球球一个人在教室,他心里难免会有落差;其次,球球说你答应了会来接他回家,但是毫无疑问你食言了,这对一个心智还未成熟的二年级小朋友来说,其实是一种伤害。”
程泽这番话酝酿了两天,说起来气势十足,顺畅无比。
可怜卫少爷面对全公司几千号人都面不改色,却被一个小学老师教训得面红耳赤了。
“我这不是临时有事么,再说了我外甥坚强着呢,哪那么容易被伤害……”卫黎难得声音微弱,颇有几分心虚。
“卫先生,你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程泽皱起眉,指责得更加不留情,“球球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不论你们给他多少补偿,都比不上他失去的父爱,在这样的情况下,亲人要做的是重视孩子的情绪,而不是不顾孩子的意愿一味地溺爱他。”
“恕我直言,之前卫子初的性格十分霸道,在班上几乎称王称霸,这样的情况说到底是你们的纵容造成的。但是这种纵容并不利于他的成长,反而会让他失去许多小伙伴,从而让他的性格更加孤僻,这是一种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