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穷风流饿快活罢了。”白文韬也坐起来,“十一爷,我今晚说话有些冲,你别放心上。”
“我就喜欢你说话冲,这代表你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用分心去想这话能不能相信。”唐十一转过身子去面对着白文韬说话,“我十六岁就被我爸赶到了英国读书,本来我是挺高兴的,觉得没人管束,怎么玩都可以,但是入学第一天,我就被人反锁在屋子外头了。英国的冬天很冷的,会下雪,就算你想哭,也会因为眼泪流到一半就冻成冰而哭不出来的。”
白文韬心头一震,“为什么你会被反锁了?服侍你的人呢?”
“哪有人服侍我,我爸就是想磨练我。”唐十一无奈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么捉弄,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你不需要做错什么,世界上有一种不需道理的恶意,只要你存在就是错误,只要你呼吸就是错误,然后就会有人千方百计地要铲除你这个错误。”
白文韬想了好一会,只能挤出来一句话,“你一定很辛苦。”
“辛苦啊,一开始的一个月确实好辛苦,衣服都被人弄坏了,书本永远都会失踪,吃的饭都是冷的,跟室友说话他永远都听不见。”唐十一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成了得意的笑,“但是之后就好了。”
“……”白文韬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是怎么好的。
“我拿钱收买了一个白人,就让他把那些带头欺负我的所谓上流贵公子带进了唐人街的赌场,牌九麻将赌大小,不到一个星期,他们输得连生活费都没有了,然后我就用别人的名义借钱给他们,十天之后他们看着自己的欠单痛哭流涕,我就叫打手打他们,打到他们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再出来告诉他们,我就是借钱给你们的人。”
“他们没一起反你?”
“你别看外国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整天说我有罪上帝饶恕我,就以为他们真的很高人一等,他们天生就是伪君子。他们有句话是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就是说我的钱谁都别碰,不过是一群有奶便是娘的白皮猪。”唐十一说着,低下头咯咯地笑了起来,“日本人我搞不定,但英国人我能搞定,然后日本人又怕英国人,哈哈,最后还不都是给我搞定了!”
“日本人找你麻烦了?”白文韬皱起眉头来,“你手上有军队,他们应该暂时不敢动你的。”
“他们不是要灭了我,他们是要逼我做汉奸。”唐十一抬起头来,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白文韬竟是分不清那到底是泪光还是只是灯光折射到了他眼里带来的错觉,“他们威胁我去做所谓的广州商会主席,其实就是想我做汉奸,帮他们压榨我们广州的生意人家,养肥他们自己的口袋!”
“他们连英国领事的面子也不给?”
“如果他们连英国领事的面子都不给,我今晚就来不了这里了。”唐十一捉住白文韬的手,跟刚才跳舞时的轻柔不同,这次他捉得很用力,简直把白文韬的手都压死在地上了,“文韬,帮帮我。”
被唐十一犹如托孤一般的无助眼神看着,白文韬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他叹口气,轻声问道,“……我能帮你些什么?”
“你愿意帮我?”唐十一暗暗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笃定白文韬能搞定这一遭广西的押货,反正听见他答应,他就觉得心头大石都落下了一半,很是安心。
“我可不是无条件帮你的。”白文韬看唐十一的眼神一下子恢复了神采,自己也宽心了些,就当做是今晚说了让他生气的话而作出补偿吧,“事成以后,我要一千块。”
“一千块,价格挺公道,好,我答应你。”唐十一心头冷了一下,可还是带着微笑地站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白文韬回到宿舍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他没开灯,摸黑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一片漆黑中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红色亮点。唐十一还没有走,那小红点应该是他在抽烟。
白文韬就定在窗边看着那个小红点,然后看着它被掷到地上,摁灭了,消失了,他才猛地拉上窗帘,挨着桌子坐到了地上。
唐十一只是在利用他。白文韬撑着额头,手掌上还有唐十一那几不可闻的古龙水味道,他说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但是他有那么多的兵马,为什么要他一个外人去帮忙押货?
成功了,得益的是他唐十一,失败了,也可以说他跟他没有关系,不必负责。
白文韬双手握成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明明没喝酒,但也觉得自己醉了。
醉在那一片暖橙色的水晶灯光里头了。
☆、第十章
肥仔华这辈子没什么特别出众的才华,唯独在长胖这事情上得天独厚,在广西乡下的穷乡僻壤里竟然也能长出一身肥膘,人家不知道的以为他家里总不会太穷,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喝水都会胖的体质,不过长得人高马大也好,有力气,能搬能抬,二十出头就混到了货运公司里当个押货的保镖,每走一趟都能收到几封利是,日子终于也跟他这身材慢慢对上号了。所以他很是勤奋,但凡别人想偷懒,要他帮忙顶班他都会答应,不辛苦哪能得世间财嘛!
可是如果给他回到三天前,他一定不会答应这个顶班——现在他躲在一个树丛里,耳边全是呯呯作响的枪声。
要是换了从前,号称广西恶虎的领队早带着他们冲上去拼了,他们货运公司走南闯北清出来的通道上,已经差不多十年没见着有敢劫货的了,可是这次虎落平阳了,那班来抢的人个个都身穿着日本皇军的制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就开始对他们开火。恶虎不敢杀日本人,但这趟货的东家也是大来头的,丢了这批货他们就不用指望再有广东那边的生意了,于是恶虎让大家把货都拖进密林里,跟日本人对峙,希望他们会先熬不住撤退,他们趁机改道溜走——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了,依然是这么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肥仔华的枪早就没子弹了,其他人也差不多,只能在敌方停下换子弹时发两记冷枪,幸而他们枪法准,一枪总会撂倒一个的,才能支持了下来。又过了些时间,日本人的弹药应该也用尽了,只听见他们叽里呱啦地一阵乱喊,就慢慢往后退,总算撤退了。
肥仔华浑身的肥肉都垮了下来,汗津津地软成了一滩泥,他连爬带滚地来到恶虎身边哆哆嗦嗦地求了起来,“虎哥,我们就把货给他们吧日本人惹不起啊!”
“滚你娘的!死日本鬼子不就子弹多一些!当年虎爷我一把柴刀就砍开了广西大山的路,现在凭什么让我让道!”恶虎甩了肥仔华一个耳光,转身就朝众人招手,“趁日本人撤了我们出发!从二五道那边走!”
“虎爷,从这里到广东路途遥远,躲得过这次,不知道躲不躲得过下一次啊。”一个穿着布衣短褂,戴着顶小偷帽的手下说。
这个人站在距离恶虎稍远一点的地方,在大部分的兄弟后面,所以他说话时,大家回头看了他一眼凭感觉觉得那是自己人就不管他了,但恶虎却是猛地拔了枪出来对着那个人喝道,“什么人!”
众人见老大拔枪,纷纷转身过去擎起枪来,那人却先发制人连发了三枪,打落了三个人手上的枪,却没伤到人,他大声喊道,“别动!我两把枪还剩下二十发子弹,你们不过十五个人,一枪一个还有找呢!”
恶虎知道他那三枪是打给他看的,便沉下气来问道,“兄弟,你有这种身手,干嘛要趁日本人的火打劫自己人呢?”
“你猜错了,我不是来趁火打劫,我是来帮你们的!”那人脱掉帽子,露出一张端正英气的脸来,“千舟万船夜夜帆,不见珠江水倒流!”
这是这趟货的老板交代下来的接头暗号,恶虎听了,脸色放缓不少,却还是不肯放下枪,“既然是来帮我们的,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出现,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混进来?”
“因为我得让你们亲自体会一下给日本鬼子堵上了的感觉,要不虎哥你这样伟岸的英雄人物,怎么会愿意屈服给小鬼子呢,我越说他们厉害,你老人家不是更加有劲头去跟他们斗一斗?”白文韬收起枪,双手高举过头慢慢朝恶虎走过去,“虎哥,老板只是想货物安全到达广州,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是吧?”
恶虎皱着眉头盯着白文韬一会,也放下了枪,“兄弟,报上你名字来。”
“我叫白文韬。”白文韬说完,看了看身边还是举着枪的众人,恶虎压了压手,他们才放下了枪,“虎哥,时间紧迫,麻烦你们围过来听我的办法,我们要争取时间。”
白文韬出发的时候,唐十一只叫人告诉他一个口讯,请他一个星期之内一定要回来,虽然日本人答应给他十五天期限,但他们不出十天一定会来施压,他也不能总依仗英国人那么漏气,请他万事小心。
话说那队日本皇军,他们的子弹打没了,又对广西的山林不熟悉,不敢贸然入林搜索,便打算退回去,反正上头命令只说把这批货截下来,从广西到广州的路上多的是关卡,他们完全不担心那班人能逃得掉。
“少佐!”突然一个去了解手的日本士兵急急忙忙地跑了上来,“那群人趁我们离开,正把东西往其他道路上搬!已经走了很远了!”
“可恶!竟然改道!刺刀都上了,跟我来!”
杀气腾腾的日本人折返了回来,那故意引日本人回头的肥仔华就卯足了劲头跑去跟白文韬他们汇报了,“来了!来了!都回来了!”
“好,各位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做得太明显,也不要让自己受伤,抢近身,他们的刺刀就发挥不了了。”白文韬把小偷帽一盖,就跟大伙一起跑出去,推着那装着大箱子的木头车往树林深处跑。
“站住!”日本士兵们大声吆喝着冲了过来,两方都没了子弹,于是开始了近身打斗,日本士兵们见这些押镖的竟不怕他们的武器冲上前来,一缠上了就怎么都打不开去去,一时都紧张了起来,而其中一个戴着小偷帽的更是跟他们的少佐打得难分难解,不禁心中发怂,这些人怎么突然这么不怕死了呢?!
“纳命来!”正纳闷,只见那戴着小偷帽的被他们少佐给一拳打倒在地上,刺刀一下就往他的胸口插去,他飞快翻身滚了开去,但左肩还是被刺中了,他一脚把少佐给踢开了,拔下刺刀,就吆喝上别的手足一起弃镖逃跑了。
有士兵要追,却被那少佐喝住了,“别追!树高林密,小心埋伏!”
“那……少佐,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要抢夺的东西吗?”几个士兵想要打开那些箱子,被那个少佐阻止了,“先带回本部,交给大佐决定。”
“是!”
那日本人推着这些箱子回到宪兵本部,本部的大佐命人打开箱子,却见一大堆的纸皮布料,裹着的是一卷卷的画轴,少佐不解地问,“为什么上头让我们必须把这些画给抢下来呢?”
那大佐其实也看不出门道,但他又不想在部下面前丢脸,便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些都是名家手笔,一卷画轴就值好多钱,而且又轻,比你们拼命去抢的东西还值钱呢!好好保管起来!然后报告给山本大佐,说这边的货已经给拦截了,让他放心行事!”
“是,大佐!”
那些日本人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竟也没有想到要把那些押镖的人给捉拿起来,亏了白文韬一行人跑了半个山头才敢坐下来休息。
“白先生,你,你是怎么弄来这么多画卷的?”恶虎一边喘气一边问。
“那是我……预先收、收藏在那个山洞里的……”刚才那些画卷全是白文韬预先藏在那附近的山洞中作顶包用的,“他们要抢,就让他们抢,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抢的是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跟日本人驳火?”
“在通向广州的商路,这里距离日本人的本部最远,所以我猜你们一定走这条路,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一个翻译,他从前是广西的警察,跟我有些交情。”白文韬一边靠着石头休息一边撕下衣服的下摆来扎伤口。
“白文韬,哈,你这名字改得好!”恶虎一拍大腿,走过去帮他包扎起伤口来,“本来我看你的枪法准,还在想你该叫武略呢,结果还是你爹妈会改名!有想法,好计谋!果然是该叫文韬!”
“哎呀,虎哥你太夸张了,我不过是有些小聪明会耍滑头而已。”白文韬抬头看了看天色,“虎哥,晚上我们折返那个山洞去把原来的货物拿回来,然后,你能派个小兄弟去最近的县城买副棺材吗?”
“买棺材?!”恶虎一惊,“这么晦气的东西买来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