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河已经清醒了,此刻正出奇冷静的看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余映在眸中的两点跳动的烛光。
石诚一滞,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目光。
“没想到是你。”和目光一样冰冷的声音。
石诚倒也没有为终于被他识破而产生太多想法,迟早的事,在他第一天进入元家,在这处地道里得到元清河信任的时候,这个结局就是注定的。
“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怀着各自的目的,少爷,你也不必太惊讶。”石诚勉强歪了歪嘴角,算是笑了笑,“您平常待我不算太差,但是我也不觉得亏欠您什么,只要乖乖配合,我不会让您难堪。”
“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是啊,元家庄从来就没能得到过超过一百年的太平……你们每个人都穷追不舍,你们有没有想过,一千年了,那些被尘土掩埋的东西,纵使是元氏子孙,也都不知道在哪里。”元清河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清冷的悲戚,他为世人悲哀,也为自己的身份而悲哀。
“少爷,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我不是来找宝藏的;第二,我对你们所谓的宝藏完全不关心,我的目的,只是把你带出去而已。”
“外头全是李今朝的人马,山下还盘踞着沈世钧一部,说说你的打算,。”元清河突然觉得,自从遇上这个少年开始,他的眼神自己从未读懂过。
石诚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渺远起来:“少爷,我并不曾欺骗过你,我只是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我确实是个孤儿,与师傅在北平城郊开一间石匠铺为生,可是三年前,师父被抓走了,那个人让我去一个叫元家庄的地方,带一个人出来见他,而那个要带出来的人,就是你,元家庄的年轻族长。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你潜伏在我身边三年,就为了这个目的?就为了这一天?”元清河扯了扯嘴角,他觉得讽刺,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觉得这个少年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可如今他只能笑自己肤浅,是石诚的演技太好还是自己果真涉世未深?
石诚怔了怔,垂下眼睑答道:“是。”
“那晚你跟踪我下到地道里,也是早有预谋?”
“是。”
“你就没想过那时我会真的掐死你?”
“一根野草的命,无亲无故,死又有何惧?”石诚惨淡一笑,“如若当初少爷杀了我,那也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
元清河长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烟,给我烟……”此时,体内已经翻江倒海,他觉得食道内血管内五脏六腑内各处都有千千万万只虫蚁在熙攘,在泛滥,受伤的右肩直至整条右手臂已经麻木,头脑昏昏沉沉已经开始出现幻觉。
石诚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仍旧在发烧,可是那不寻常的焦躁并非伤痛,而是毒瘾。
“既然跟谁走都一样,我就跟你走,你说过不会让我死,把我的烟斗拿来。”元清河脸上绽开有些恶毒的笑容,“我相信你也不会让我生不如死。”
石诚在心中叹了口气,是的,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入夜时分,石诚悄然出现在了后院一口荒凉的枯井旁。
元家遭逢如此变故,此刻显得甚为凄清,院落中一片破败,花木都被大火烘得焦枯,又被前来救火的村民杂乱无章的鞋底踩得稀烂。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藏书阁的灰烬里,一排排的书柜被烧成焦炭,犬牙交错的堆积在那里,仍然冒着袅袅青烟。石诚对着藏书阁的废墟恭恭谨谨的跪下,额头沾地,叩了三个头,因为璧笙少爷葬在里面。
已是掌灯时分,庭院四处不见一个人影,既没有全副武装的兵痞,连丫鬟下人都难得见到一个。石诚径直走入佛堂里,藏身在一尊巨大的佛像后面。他知道二姨太每晚用过晚膳之后都会来念经为元老爷超度,他必须想办法见见二姨太。
在密室里,元清河闹腾了一下午,他毒瘾犯了,滚在地上胡乱扭动,像一条垂死挣扎的大花蛇,为了防止他乱抓乱抠的撕裂伤口,石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捆成个茧蛹,扔在了密室里,此刻安静下来,石诚只觉得后背湿透,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反正暂且安全,他就挨着佛像浅浅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石诚听到佛堂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吉祥,你先出去吧。”显然是二姨太的声音。石诚警觉的贴着佛像站起身,屏息静气的凝望着虚空。
乖巧的丫鬟点上了香烛,哎的答应了一声,掩上门出去了。
二姨太太径自在蒲团上跪下,捻了一串麒麟眼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毕了眼,一边匀速敲着木鱼,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青灯古佛,沉香木鱼。二姨太青丝间隐约可见白发,脸色憔悴中透着惶然。
如今元家庄乱了套,族长元清河不见踪影,已有许多户人家连夜迁走,去往别处谋生。二姨太晓得,那个古老的传言怕是已经外泄了。守在庄外的兵痞并非善类,就连那个元老爷曾经赞不绝口的女婿也是目的不单纯。就为那个莫须有的宝藏的传说,百年清净的元家庄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二姨太心乱如麻,蹙着眉睁开眼,重重敲了一下木鱼,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佛像那看淡红尘的狭长双目,喃喃道:“老爷,我该怎么办?”
身后的木门被打开,一个矮胖敦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管家元禄依旧弓着腰背,不声不响的站在门口。二姨太侧着头用眼角余光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元禄走进佛堂,随手闩上木门,朝前走了两步,拢了拢袖子朝二姨太太的后背揖了一揖,说:“二姨太,我这是来跟您辞行的。”
二姨太缓缓闭上眼,脸上写满无奈,沉声问道:“连你也要走?”
“我老了,终归是受不了颠沛流离的,这就回乡置一处田产,过太平日子去。”元禄弯了腰,似乎不敢正视她。
“太平,这天下,哪有一处太平?”
“夫人,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打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元家庄每百年一次大迁徙,这一次终究是逃不过的。”二姨太幽幽的说。
“少爷他身为族长,连所有元氏子孙的性命都不顾了,三位主事自身难保,夫人您是外姓妇人,这个担子断断不会落到您的肩上,趁现在可以全身而退就别再缠杂不清了,元氏的这趟浑水不是您能趟得了的。”元禄到底是元家的老人了,许多情况他看得透彻。
二姨太眉间隐隐有了怒意,她一举手打断了元禄到嘴边的话,说:“你不必再说,去账房领了钱自去走你的阳关道罢!”
元禄不再多说,悄悄的掩门退了出去。
佛堂复又恢复宁静,佛像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抵换:“二姨太。”
二姨太吃了一惊,低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石诚缓缓的走出阴影,来到烛光下,朝二姨太微微欠了欠身:“二姨太,是我。”
“石诚,你这是……”二姨太略微惊疑的打量着他,见他浑身脏污,脸上还沾着黑灰,认出这是元清河跟前的小厮,和她一起被沈世钧绑架了去,之后就再没见过。
石诚在另外一个蒲团上跪坐下来,长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少爷,现在很安全。”
二姨太抚了抚胸,脸上露出喜色。
“但是李今朝穷追不舍,沈世钧守株待兔,少爷的情况,不太乐观。”石诚言简意赅,他双手撑地,显出一个跪着的姿势垂下头,低声说道:“石诚想请二姨太帮忙,让我带少爷出山。”
二姨太正色打量眼前这个少年,见他眼神坦荡目光明澈,不由得有些赏识他的机灵应变,语气缓和下来:“少爷是老爷的唯一骨血,眼下,元家庄已经被李今朝牢牢的把守住,他是万万不能再回来了。我瞧着你是个伶俐的样子,这就把少爷托付给你了。不过李今朝守备森严,我暂时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你三天之后再来找我,到时再给你答复。”
“宅子里经常有兵痞在巡逻,你跟着我的丫鬟,需要什么就让她给你置办,少爷那边,万事就拜托你了。”
石诚点点头,他原本也没指望二姨太真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听到二姨太与元禄的那番对话,让他心生希望,就算二姨太帮不了什么忙,也决不至于出卖少爷,这一点,石诚看得很透彻。
丫鬟吉祥得了二姨太的交待,带着他出了佛堂,绕过回廊,巧妙的避开了持枪的士兵,去了少爷的东苑。石诚将烟塌上的大烟盘用一块床单裹了,自己换了身衣服,又找了些药品和几件元清河平日常穿的衣物塞进包袱里,就看到吉祥从厨房提了一大篮食物折返回来。
石诚带着沉重的包裹钻进枯井,在黑暗中踏上平坦的地面,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密室里的烛台,那一截白蜡烛已经燃烧到尽头,烛泪滴成镂空的怪异的形状,烛光便将那形状印成巨大诡异的阴影,投射在四壁。
元清河趴伏在角落里,身体瘫软如泥,额角有些青肿,显然在全身不能动的情况下,他只能用头去撞墙来缓解体内万虫噬咬般的痛楚了。
石诚放下一身的东西,将元清河扶起来,解了他的绳子,将他浑身衣服剥了个干净。他皮肤白净,借着昏暗的烛光,石诚一眼瞥见元清河肩背腰身处处处是绳子勒磨出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可见被捆了之后这人一定是挣扎得狠了。石诚替他上上下下的捏着揉着,试图把淤积的血液重新活泛开来。元清河人已经晕迷,很乖巧的任他摆布。
石诚拿了一块布沾水擦净他一脸一身血迹和脏污,给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忙完这一切,他擦了擦一头一脸的汗,却见元清河已经悠悠转醒,正木然的瞪着他。
“少爷,正好,吃点东西吧!”石诚从竹篮里弄了些尚且温热的饭菜放到他面前,元清河吸了吸鼻子,一丝不挂的蜷起身子,把头埋在腿间,并不言语。
石诚呵呵一笑,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就着凉水啃了块冷硬的烧饼,吃完一抹嘴,一刻也不闲着,打开烟具,点了烟灯,在元清河面前开始烧烟泡。
元清河立刻支起头,两眼射出幽幽的光芒,一眨不眨的看着石诚挑起烟膏往火上放。
“想要?”石诚冲他一挑眉。
元清河右肩受伤,右胳膊抬不起来,双手又被铐住,石诚自然是没有想过要把手铐弄开,他心里清楚元清河的实力,要是给他吃饱喝足吸够大烟的话,自己是绝对驾驭不了他的。平日的衣服元清河是不好再穿了,石诚从自己的衣物里挑了一件成色稍好尺寸偏大的棉布端褂给他,剪开前襟,绕过他被铐住的双手给他套上,又取出针线将剪开的地方重新缝好。
石诚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异样,直到他俯下身去,在他胸前用一个尖尖的小虎牙咬断线头的时候,才发觉元清河正冷笑着看他。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元清河缓缓抬起双手,拈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慢慢抬头。他从来没细细瞧过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厮,如今烛光摇曳之下竟从他幽深明澈的眼中看出一股子别样的风味来。
“难怪李今朝那么中意你!”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赞叹还是嘲讽。
石诚厌烦的甩开他的手,淡淡道:“少爷,让我来伺候您吃饭吧!”
元清河用森冷的目光看着石诚夹了一块五花肉,唇角带笑的凑到嘴边。即使万般不情愿,元清河也不得不承认,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将会是自己的噩梦,而自己又不得不依赖他。
吃完大半碗饭,元清河闭了闭眼睛,示意他可以了。石诚拿了块湿布替他抹了抹嘴,将烧好的烟泡和烟枪递到面前。
元清河这一刻再也按捺不住急切与贪婪,左手接过,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他仰起头缓缓的吐出一口烟气,石诚看着他滚动着的喉头,感觉到他那一口气终于是顺畅了,脸色也慢慢好了起来,浮现出飘飘欲仙的红晕。
石诚心里苦笑,他顶顶看不上元清河那颓废的样子,却又不得不回转身去继续为他烧烟泡。
元清河的烟瘾不是非常重,三个烟泡下去,他终于满足的闭上眼睛,靠着墙角躺倒,仿佛肩上的伤痛也被大烟给压了下去,他终于鼻息平缓的沉睡过去。
石诚却是不敢再贸然踏出枯井,上到地面上去了,李今朝仍然在搜山,外面到处都是兵,假如碰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眼下,他只有等。
他并不是一个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他考虑好了,三天之后去找二姨太,二姨太能帮得上他,他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就算二姨太帮不上,她也断断不会把他和元清河交出去,那他们仍然得以躲在这地下苟延残喘几日,等到李今朝断绝了希望,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