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慎之抬头,望着中央那块不大不小的匾额,狂草的字体写的是“司云”两字的繁体。相传古时有司云道长自冰崖飞升而去,故而“司云”两字流传下来,意味司掌白云、羽化登仙。而他的祖母韦司云的确没有辱没了这两个字。在韦家数代天师里,她已经是极为出色,无奈生不逢时,她的能力已经无法得到施展。而韦司云也不因此而萎靡或者怨恨。她施展九宫迷阵,于韦家古宅四周画下阵法,将一块土地自外界中隔离开来,而阵图内的所有生物也得她法力灵气的滋养,因此树木郁郁葱葱,鸟兽可聆人语。
从此以后,无论外界的时光怎样飞逝,无论外面发生了怎样沧海桑田的变化,韦家祖宅的方圆数里依旧安静祥和,还保持着民国三十三年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坐镇韦家的,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而如今依然留在这里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韦司云听闻响动,慢慢自宅中走了出来。她穿的还是民国时期的服饰,深蓝色的旗袍上点缀着洁白的梅花,而脚上则是一双寻常的丝头布履。雪白的长发在风中轻轻地摇摆仿若飘摇的落雪,手中提着的利剑映衬着寒冷的天光。她看上去至多不到五十岁,眼角和额头上已经有一些皱纹。然而那双修长的眼睛和柳叶般的眉毛却如同当年一样,让人不禁联想到她年轻时的样子,该是多么的风华绝代。
“奶奶。”
韦慎之放下行礼,上前走了几步,竟然单膝跪地,恭敬地跪在了她的身前。看着自己的爱孙,韦司云锋利的眉梢才终于缓和了下来。她俯下身扶起韦慎之,有些苍老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慎之,你回来了。”
“奶奶,对不起,一直以来都让您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孩子。”她揉了揉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嗯……和上次比起来,似乎又瘦了点……是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吃不惯洋人的东西?”
……
埃德加看着祖孙两人嘘寒问暖,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等到祖孙俩终于分开了,韦司云的目光才转移到了他身上,一下子又变回了之前的寒冷。埃德加眯起了眼睛,因为他发现她的气息骤然一变——刚才还是一个慈爱祥和的长辈,转眼间就变成了一柄闪着寒芒的利剑,就像她手里拿着的武器一样。一股沉重而冰冷的压迫扑面而来,若是寻常人恐怕已经吓得腿软。这一刻,那双修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冰冷的审视目光,仿佛要将人的心思掏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枝节末梢的想法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沐浴在这股威压之下,埃德加依然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他并没有如临大敌一般挺直脊背,而是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她面前数米的地方,躬身向她行了一礼:“韦女士,您好。”
韦慎之站在一旁,给了埃德加一个安抚的眼神,却没有说话。
“埃德加·巴托里·弗兰德斯。”她冷冷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的,夫人。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美丽。”
“哼,果然是个洋人,说话都这么油腔滑调。”韦司云的话语依然十分冷,“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自然记得。”
“那好,你告诉我,”她忽然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韦慎之,“他的名字?”
“韦慎之。”
虽然还没有达到字正腔圆的地步,但是已经很像了,但是韦司云的脸色却更加不好了。好不容易有一个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这小子算账,并狠狠抽打他一顿,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的学了。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是也能证明他对韦慎之的真心吧。
……可是,这小子笑得太可恶了!真是让人不抽打一顿,都不解恨啊!
韦司云骤然挥剑。一道寒冷的锋芒一闪而过,天空中忽然飘下了无数明黄色的纸,像是无数张道符漂浮在空中。她推开韦慎之,剑花一挽,同时大喝道:“烧!”
一瞬间火焰奔流,所有的符纸全部无火自燃。韦司云又是一挥长剑,那些烧着的符纸便已经被飓风刮起,在空中形成盘龙之式,又随着她的指示而直接冲向埃德加!
“奶奶!”
韦司云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而埃德加也并没有坐以待毙。虽然力量大部分都被封印了,但是这火焰的速度并不十分快,想要避开还是没问题的。他脚步闪动躲闪着火焰,然而那火龙一击不成,却能感知目标的方位,又调转方向扑向埃德加。躲来躲去实在不是个解决方案。
念及此他双手呈倒十字败在胸前,低眉默念了几句咒语。眼看火龙就要打在他的胸口,而埃德加忽然变换了手势,一道黑水晶一样半透明的屏障从手指交叉处扩散开来!火龙撞击在黑水晶的屏障上,大地都发出轻微的震颤。
韦司云没有再出手,而是冷眼旁观火焰与黑魔法屏障的互相绞杀。那火焰的力量并不十分强大,但却带着一股绵延不绝的力道,如排山倒海般汹涌不绝,仿佛大小周天运转一般,竟有生生不息的架势。而对于被封印了绝大多数的埃德加来说,他本来就力量不济,能使用黑魔法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这火焰更是有耗光他力量的架势!
——实在不行,只能用那个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感到面前一道一松,然后是一道符咒破空的声响。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韦慎之已经拈起最后的那一道符。符纸间红光闪动,鲜红的符箓陡然间脱出符纸,奇异的阵法图案自他的脚下浮现出来并缓缓地转动着,红色的符文与鲜红的火焰撞在一起,转瞬间耗尽了那火龙的力量!
韦慎之解了他的困境,把他往身后一拉,一脸无奈地看着韦司云:“奶奶,这样会出人命的!”
韦司云并没有责怪他出手阻挠,她看着韦慎之的目光赞许之中夹杂着惊愕。老实说,她还真没想到韦慎之能把那道符咒的力量发挥到这种境地——毕竟他几乎从未接触过道术——这简直比当年的自己还要天才……
想到韦家一脉终于后继有人,韦司云心里五味陈杂。她本该高兴的,因为终于有这么一个天赋卓越的孩子能继承先祖的传承,但是她的父亲也曾经告诉过她,到了韦家第十三代以后,也就是韦慎之和韦晶晶这一代,倘若韦家的子孙继续学习阴阳道法,无论男女,注定断子绝孙。如果同辈之中有兄弟姐妹学习了道法,那么没有学习道法的同胞的后代也不会超过一个。韦慎之已经决定和一个西方的妖物过一辈子当然不会有子嗣,而韦晶晶……
即使韦家一脉能传承道第十三代的韦慎之,又能有什么用呢?晶晶和她的子嗣也不能再学习了。如果不想断子绝孙……
然而现在不该是想这些的时候。韦司云向前走了几步,锋利的长剑入鞘,死死地盯着埃德加,目光如电:“你刚刚,是想召唤什么东西?”
☆、第四十一章
埃德加没有隐瞒。他手指并拢,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黑色的雾气在他手指划过的地方凝结,然后渐渐凝聚成一个细长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军刀。
从刀刃到刀柄,都是清一色的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支撑的。漆黑的刀锋上雕刻着繁复的古西方文字,画着无数诡异的法阵。而刀柄上则楔刻了黑色的花纹——滴血的蔷薇,盛开的玫瑰,缠绕的荆棘……整个刀身看上去就像是古老而神秘的遗迹中被偶然发现的尘封的兵器。刀身的周围带动着一圈黑色的涟漪,强大的能量场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仿佛整把军刀都浸润在黑色的雾气里。
韦司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长刀?!”
“您认识?”
韦司云却并没有回答他。她接过这把妖异的兵器,用刀尖割破了手指。红色的血液在触及到刀锋的时候发出了腐蚀烧焦的声音,仿佛硫酸滴到了皮肉上。韦司云陡然撤开手,凝重地望着这把长刀,现在她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果然是真品。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埃德加据实相告了。其实这本来就是赖斯上次送来的,让他在危急时刻得以保命的武器:
“是血族巴托里家的主母,维多利亚·巴托里的配刀,后来她将漆黑长刀赠与了我。”埃德加说。其实后来他把整个血族都卖给教廷的时候,本想割舍一切,于是一气之下把漆黑长刀也扔进了教廷的圣火,然后被修女凯瑟琳抢救了回来——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韦司云冷哼一声:“在维多利亚之前,你可这把长刀的主人是谁?”
“是巴托里家主代代相传的东西。在维多利亚·巴托里之前,自然她的母亲,弗吉尼亚·巴托里。”
“你还真是想当然。”韦司云摇了摇头。她低着头端详了手中的兵器良久,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刀面上摸了摸,便把长刀还给了埃德加。
“传闻漆黑长刀得了地狱七君的庇佑。凡世持刀者,必定是用生命与七位撒旦签订了契约,愿意将灵魂永生永世投入黑暗,万劫不复超生。”韦司云说,“与此同时,持刀者必须拥有与魔器相匹配的法力,否则只能被魔器吞噬。……弗兰德斯,你的能力还不足以驾驭漆黑长刀。”
埃德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而韦慎之替他回答:“他的力量被封印了。奶奶,您有没有办法解开他身上的封印?”
韦司云点了点头:“我也感觉出来了。当初封印他的人……大概是个教廷的神职人员吧?这个封印似乎很强,但对于我来说也不是解不开的。只是,弗兰德斯……看样子你并不是十分愿意解开封印呢?”
韦慎之又担心地看向埃德加。他其实大概了解一些他被封印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他是自愿接受教廷的制裁。他请求教皇封印自己做为吸血鬼的能力,大概……只是希望做回一个人类,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不用再顾及血族的纷争,普普通通地活下去。
但是,如果想要报仇,他必须接受这份来自维多利亚的力量……
“你还真是优柔寡断,弗兰德斯。”韦司云转过身去,“既然这样,你就慢慢待在这里,好好想吧,反正你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我说的对吗,慎之?”
“……啊?”
“你不是准备为了他修习道术吗?你以为道术这么容易就能掌握吗?一年时间只能让你粗识皮毛而已,精巧之处还需要在长年累月的琢磨中自己领会。在这期间,你们两个就待在我这里吧。我在树林的周围布下了八卦迷阵,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外人打扰了,因此慎之你可以在这里练习符咒和法术,不必担心会被普通人察觉,而我也可以教你。这样不好吗?”
“啊……当……当然好!”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韦司云严肃冰冷的脸上才终于融化出了一丝笑意。她“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韦慎之赶紧过去搀扶她,讨好地问道:“那奶奶,你准备什么时候教我?今天就开始……不,现在就开始怎么样?”
“现在还不到时候,你还有未能放下的事。”她指的是浪潮公司的事情。尽管身在世外,对于韦家的纷争,她还是知道的,“等你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会来教你。五行之术精妙无比,韦家一直以来研习的是演算与占卜,然而你似乎不太需要这些,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攻符咒吧。”
……
埃德加在原地,为“是否解除封印”天人交战了许久。等到过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韦慎之和韦司云早就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空旷的草地上只有几只小兔子蹦来蹦去。
埃德加面无表情地提起了一只,抓着耳朵晃了晃。小兔子挣扎了两下也就不动了,大眼睛滴溜溜地瞪着眼前的陌生人。
埃德加换了个姿势把它抱在怀里,伸出手使劲地戳了戳兔子的三瓣嘴,把小兔子戳的左摇右晃。
小兔子惊魂未定,却忽然对上了埃德加笑得无比温柔的眼。他抚了抚柔软的白毛,轻声道:“不怕不怕啊。”
被安抚了很久,小兔子终于熟悉了这个陌生的怀抱。然而它刚刚放下警惕,又一次被埃德加揪着耳朵提了起来,使劲地左右摇晃了很久,才满意地把兔子放了下来。发泄完了被韦司云欺负的怨气,他拍了拍手,扬长而去,嘴角还挂着大仇得报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主人我不敢得罪,欺负一只兔子我还是很拿手的!
而他的身后,白色的小兔子四脚朝天躺在原地,眼睛转着蚊香状的圈圈。
…………
韦慎之回国大概已经有七八天。在这几天内,他已经见过了所有自己安插在国内总公司的眼线人员,把明里暗里的情况都弄了个一清二楚。
韦天赐在他回来好久天后才终于知道自己的小侄子早就已经瞒着自己到了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