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距离地震1个月的时候,郑浩回来了一趟。他的皮肤晒黑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光滑细腻,甚至还有点些微的粗糙,那是长期被太阳曝晒的成果。
头发长过耳盖,身上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仔裤,脚上的鞋子因为长期在山路上踩,糊了一层洗不掉的泥巴,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像个好久没有收拾过的小流浪汉。
只一双眼睛黝亮黝亮的,像两只燃烧的小灯泡。
郑霖站在门里,手僵硬在门锁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里的情绪翻滚着,眼神却深沉似海。
郑浩走过去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后颈里,紧紧地攀着他的背,轻声道:“我回来了。”
“每次都只会说这句话么?”郑霖叹了口气,渐渐加紧力道将他拥进怀里,眉头却依然没有伸展。
晚上洗了澡躺在床上,两个人睁着眼睛,睡不着,却也没有其他的欲/望。郑霖抱郑浩在怀里,手无意识地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一一抚过,深藏的情绪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一点点泄露……
郑浩躺在他怀里,郑霖的手所到的每一处地方,都有柔软的东西在随之塌陷。
他又让郑霖担心了,但是这个时候,跟灾难比起来,个人的感情又实在很微不足道。当那么多人连生命无法得到延续的时候,爱情就变得奢侈了。
郑霖不想他去,但是也不会阻止他,就像自己在跟他说要去随队救援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声不响地沉默……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郑霖担心的其实并不是余震,因为他知道医疗队驻扎的一定都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只是舍不得,不忍心让他如此赤/裸地去面对生和死,特别是像地震这样血淋淋的灾难现场。他怕郑浩会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心理冲击。
不过他不会告诉他,所有的这一切他都只是一个人藏在心里罢了。
郑浩好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整个人都仅凭一股强烈的意念支撑着。此时回了家,和郑霖相拥着躺在床上,神经才算真正地松懈下来。窝在郑霖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刚去的那几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废墟里受伤的人血淋淋的样子和被抬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尸体。人的生命真脆弱啊,只一块砖头砸下来,也会要了命。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睡不着觉……就会特别想你。想你以前跟我说的话,想我每次回家时你的样子,和我去学校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可是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吵到你。”
“以后想打就打,我不怕你吵我。”郑霖的声音在夜色中,低沉,甚至略带沙哑:“我也想给你打电话,不过想到你在灾区,就算了。”
“我们每天也有休息时间,虽然很短,但是可以接电话。”
“嗯。”
“中午1点半和晚上10点。”
“嗯。”
“他们一般都睡得很迟,所以晚上可以打长一点。”
“嗯。”
“爸爸。”
“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
“以前我觉得自己去S大是错的,因为我让你伤心,也让你很难过。这三年你从来不去S大看我,每次都是我自己回来,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道坎迈不过去。我也一直自责,不过现在我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也并不一定完全是错的,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自己是个医生而感到骄傲。”
“嗯……”
“等下半年,我就可以回来实习了,到时候我想考西院的规培生,这样不用读研,又可以积累经验,然后还可以一直留在泾城。”
“嗯。”
“等我考上了,我们就在那边买套房子,那里离工大近,这样我们上下班就都方便了。”
“好……”
郑浩只有一天假期,第二天下午就要赶回去,郑霖带他去理了发,又补充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回家吃了顿午饭。
像以前郑浩每次放假回来的时候一样,郑霖在厨房里做饭,郑浩在旁边打下手。不同的是,郑浩现在也能做几个比较简单的菜了。
虽然他一直都是住在学校,不过也有一两个同学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没事儿的时候,几个好朋友就聚在一起用糟糕的厨艺开火,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却胜在有无穷无尽的热情。练练的,再糟糕的厨艺也长进了。
吃了饭,父子俩坐在一起,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懒洋洋地洒进来,轻易地就让人带了困顿的倦意。郑浩闭着眼睛枕在郑霖的腿上,感受着郑霖身上温热的体温,慢慢地睡着了。
郑霖低头看着他熟睡的脸,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慢慢摸索,从额头,眉心,鼻梁,到嘴唇,下巴,脸颊,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地在指尖扩散,缓慢地循环至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抵达左边的某一处,温柔地轻轻颤动。
作者有话要说:增加了一些内容,刚刚上大学时候发生的事,后面可能还有陆陆续续地增改,给大家阅读带来的不便,请多多谅解哈!我就是个废材!自PIA一百下!+下半部分也改了改~~昨晚没来得及
☆、失眠
郑浩下午5点的时候走了,郑霖把他送到集合点,看着他上车,然后趴在车窗上同自己挥手。脱离了少年时的奶白娃娃脸,干净的蜜色肌肤在夕阳的淡色阴影中,像一块温润的玉石闪烁着内敛沉静的光芒。
郑霖嘴角的线条渐渐变得柔软,然后拢起手,对着一点一点驶远的汽车比了个嘴型:“早点回来……”
郑浩看见了,脸贴在玻璃窗上朝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用力点点头,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过几天,灾区开始下起了雨,新闻里每天报道的都是大雨造成的新灾情,加上余震不断,救灾工作变得困难重重,很多本来没有受灾的人户也不得不转移地点安置。郑浩所处的医疗队也转移了,转到另一片更加开阔的地方。大雨中披着雨衣匆匆而过的人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但是郑浩的电话却比之前多了起来。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在晚上,有时候又是清晨,不过深夜的电话依然很少。郑霖注意到他每次打电话的时间基本上就是他跟自己说的那两个时段,接通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被匆匆地叫走,不过郑浩却乐此不疲。
有时候郑霖想,其实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已经不错了。比起那些在灾难中受伤甚至死去的人,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桐梓的救援一直到9月底才陆陆续续地结束。郑浩说本来按照原计划,8月就可以全部完结的,但是大雨延迟了救援。时间虽然多了一个月,但是受灾的人民却又多了很多。
郑浩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难过,不过却是真的成长了,跟着导师,也学了很多。
郑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郑浩说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做一些收尾工作。导师有事要先回S市,留他和几个师兄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可以放一个月的假,回家休息段时间,调整心态。叫他们不要太被地震影响。
“怎么可能不被影响,谁经历过这种场面,都不会忘记。”郑浩语气愤愤的,带着点伤心。
不过不是针对导师,也不针对任何人,纯粹只是内心的认知与现实的不协调。
“忘不了,那幸存下来的人就不活了?”
“……?!”
“别想那么多,先回来,还需要几天?”
“大概三四天,吧。”
“嗯。”
郑浩三天后的晚上回来了,这时候离地震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个月,他人晒得更黑,上一次回来的蜜色皮肤也变成了浅浅的小麦色。
以前打篮球也晒不黑的,这次在桐梓居然如愿晒黑了。
不过精神状态还好。郑霖松了口气。
但郑霖还是低估了地震对于郑浩的影响。郑浩从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开始失眠,一直失眠了一个星期,即使凌晨能够迷迷糊糊地睡着,半夜也会醒来,然后就一直睁着眼睛直天亮。郑霖起先并不知道,直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重的黑眼圈,白天精神萎靡的样子,才看出端倪。买了镇定安神的东西炖给他吃,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晚上父子俩睡在一起,郑霖把他抱在怀里,明知道他失眠,却无计可施,一点办法也没有。
郑浩窝在他怀里,努力闭上眼睛,但是只要一闭眼,地震中的情景就会毫不受控制地跳进来,血和肉、尸体不停交叉着出现在眼前,怎么挥,都挥不去。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但是又不敢告诉郑霖,害怕郑霖担心。
不过郑霖还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向学校请了假,准备带他到外地散心。
“宝贝,咱们这次不在国内了,我们去国外,你想去哪?”
郑浩闻言瞪圆了眼睛看他,但是随即又泄气似的垂了下来:“你想去哪?”
“我随便,都可以,关键是看你想去哪。”
“我想去加拿大。”
“好,那我们就去加拿大。”
郑浩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走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爸爸,我们回乡下住一段时间吧,我想回去看看奶奶。”
郑霖闻言沉默了,良久,才沉思着,说了一句:“好。”
自从奶奶去世后,乡下的房子就没人住了,但之前请的阿姨还是会定期地来打扫一下,郑霖付给她工钱。
所以郑霖和郑浩回去的时候,家里还是整整齐齐的。
郑浩从家里搬来了电脑,有时候插上无线上上网,跟徐竟和远在美国的卢宁宇聊聊天,有时候看看电影,中午了就趴在郑霖身边睡会儿午觉,等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就跟着郑霖一起去屋外的小路上散步。
刚刚收割过的稻田里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一片,只高高耸立的稻草堆还在。间或有几只找食的鸟儿飞过,在静谧的夜色中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农村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宁静,带着让人安心冥静的自然之气,身处其中,就仿佛什么烦恼都可以忘掉,但又仿佛什么烦恼,都可以一一清晰地浮起。
不过有因才有解,郑浩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每年都会抽出时间来乡下住段时间。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乡下长大的孩子,虽然身处都市,但是心,还是跟郑霖一样,留在了这片令人依恋的土地上。
收割的稻茬上新长出了嫩绿的秧苗,很小,在夜色中,不仔细看甚至看不清楚,月色中,也有些朦胧。
郑浩指着他们,拽了拽郑霖牵着自己的手:“那个就是你以前说的割了可以喂鱼的东西是吧?”
“是啊。”郑霖点点头:“那时候小,一到这个季节就背着背篓到处割这种秧苗来卖给喂鱼的,一背篓可以卖五分钱,然后买糖吃。”
“可是我小的时候,你告诉我一袋可以卖五毛钱,那还是涨得挺快的。”
“傻小子,你也不看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再不涨谁还去割,你小的时候,割的孩子还是有很多的,不过现在,就算是五块钱一袋,估计也没人去割了。”
“那我们明天去试试?”
“行啊,不过估计你卖不出去,现在养鱼的都喂饲料,谁还要你的草啊。”
“可是草鱼要吃草啊,它们总不能总吃饲料吧,我明天去跟他们商量,他们要的话我就去割。”
“呵呵,好啊,你去。”
郑浩第二天果然去了,但是回来时,却垂头丧气的。郑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人家不要。郑浩说要,但是他们只给一块钱一袋。
郑霖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还是可以,可以买两块糖了。”
日子过得平静而宁和,转眼离郑浩回学校的时间就只剩下一个星期了。郑霖带着他回了泾城,自己假期结束也要开始上班。所幸的是郑浩不再失眠,夜里虽然睡得不很安稳,但是比起之前却要好了很多。只要能够睡着,一切都能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郑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拿辛元的话说,自己就是个操心的命,这辈子算是耗在他身上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他才明白,他的宝贝,其实脆弱得要命。远没有当初离开他时的那么坚强。
不管是血肉,还是情感,他们两个早已深深地融合在了一起,这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郑浩走的前两天,陆海从英国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市区租了套房子,郑浩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家对面的酒店里,他说他妈妈一年前得病去世了,现在就一个人,所以无牵无挂,可以随意地到处晃荡。
郑浩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陆海说先在泾城呆一段时间,过阵子可能会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郑浩问。他以为陆海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谁知道还是暂时的落脚。
“不知道,看看吧,然后找份工作。北京挺好的啊,帝都嘛,人人都想去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