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他终有一天也会飞离自己的身旁吧。廖仲恺如此感慨着,却又怎能甘心被如许流光华年无情抛在后面。
“旁人怕是早将你归入了我这边,我若不替你遮掩,少不得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他叹息着,把沈青明拽近了身旁,重重抚上了他的身子。
上午的时候,李敏成并未来上学。下午,聂远征按课表到他所在班级上课,刚一站上讲台向下望去的时候就撞到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带着些彼此了然的神情打量着自己的老师。
现下他毕竟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在面对自己的学生,不消说聂远征瞧见他那眼神心里也是十分别扭的。心存旁骛地讲完这一节,下课时聂远征特意在讲台上磨蹭了一会儿,果然见李敏成自己抱着本书走了过来。
“老师,昨天晚上真是打扰了。”那孩子把书摊开在讲桌上,手指在某一处,假意装作是来问哪个难解的问题。他年纪虽不大,经验却着实还是要比聂远征丰富得多。
聂远征正在发愁怎样将话题引到他昨晚出现时的身份上,没想到他会先发制人,未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倒真的忘了眼前的这个人物和周围的单纯学生毕竟存在区别。尽量稳住心神,他温和地说着:“没什么。不过还真是吓了老师一跳呢,李同学昨天晚上很威风啊。”
李敏成闻言咯咯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个雪白团儿的兔子一般。但聂远征已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眼前这位当小白兔看待的。
只听他含着笑意道:“老师其实是想问我是什么身份吧?直接问就好了,难得碰见老师这么有趣的,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的。”
聂远征迟疑了一下,也坦率道:“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是德国人么?怎么又能当上日本军官了?”
“老师其实很聪明呢,虽然还嫩了点儿。是因为以前一直呆在学校里吧?”
聂远征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猜测,只是眼睛还是盯着李敏成,坚持刚才自己的问题。
李敏成轻叹了口气:“您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固执。其实告诉老师也没什么。”他说着,顿了一顿,“老师是在外国长大的吧?李弦知道么?”
聂远征虽然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但父母从小就教育几个孩子勿忘国耻,远东一带的历史是很清楚的:“是陪同太子殿下一起作为日本人质的朝鲜五皇子?”
李敏成轻点了下头:“那是我生父。”
想来他的名字确有些朝鲜的味道。只是聂远征一直接受欧美民主思想熏陶,到底没什么尊卑观念,但一时也不知道对这位皇亲说什么,只是奇道:“那为什么……?”
李敏成眯起眼睛:“为什么以身事贼对吧?我是从出生就送到日本家庭抚养的,所以我应该算是日本人吧。”他语气虽轻松,但个中的苦楚滋味,想来也并非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聂远征虽经验不丰富,但到底也不是傻瓜。
男孩子半趴在讲台的另一侧:“应该是老师很有趣吧?很青涩,又有有点儿神秘。我对老师很感兴趣。”他说着,望了望聂远征发青的脸色,接着道:“比如真实身份啊,昨天晚上那个人的行踪啊什么的。”
李敏成自是存着几分恶意的,但却失望地看见聂远征的眼中无波无澜,耸了下肩:“和老师聊天真是愉快。再见。您的那位睡美人既然敢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来,哪怕我不去告发,他也注定是要很吃些苦头的,只是没想到您会这么护着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着,转身去了。聂远征心里却是一紧,连办公室都没来得及回,匆匆乘上电车便往家走,一路上心里担忧到了焦灼的地步,却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伤动远征
待聂远征终于赶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初冬户外冷湿的空气沉甸甸的,更显出这一室温暖的难得。沈青明正紧闭着双眼团做一团好端端地窝在被子里,眼看是并未被聂远征开门的响动所打搅,睡得正熟。一切看上去都似乎和白天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聂远征长出了一口气,一颗砰砰跳动了半晌的心这才渐渐平缓下来。
暖光微黯,翻过那一页的焦急,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幸福便自然地涌上了他的心头,这隐蔽在乱世一角中偷安的房子仿佛不知何时真正成了家。聂远征不会自讨苦吃去探究这份感情究竟该如何限划,一起相携熬过明天便已然是最大的期许。他把教案随手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拉开了厨房的小灯准备晚饭。择菜、洗净、翻炒、蒸饭,烟火气带来的安慰仿佛仍是幼时围在母亲身边的时光,只是而今换了人,却是一样的馨宁。
聂远征端着饭回到屋中的时候,沈青明已经披衣而起,在灯光下写着什么,见聂远征进来,随手将纸放在一边。
“好香。”沈青明看了看他手里的饭菜,闻见味道,不由开始赞叹。
聂远征自然也只得尽量忽略掉那张纸,顺着沈青明的话自嘲道:“虽然卖相不是很好,吃起来却是总还是不错的。”
沈青明便一副饿急的样子从一起煮了各种菜的盘子里随手夹了一筷子,味道当真出乎意料的好。虽不同于上海菜的精致和偏甜,这几道菜是一种粗犷的咸和辣,不过倒是刚巧合了沈青明的口味,只是现在身上到处是或轻或重的伤,不知一顿吃下去会有什么状况。不过美食当前,沈青明原也不是那种会顾得许多的人。
聂远征看见他的筷子不停,自然得意洋洋:“好吃吧,这叫乱炖。我外祖家在关外,我妈妈最会做这个……不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中午我没回来,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吃的?”
沈青明自然不敢说他被人一直折腾到黄昏,连口水都没顾得及喝,只是含混道:“一觉就睡过去了,谁知道中午是怎么过的。”
聂远征皱起了眉:“倒是都怪我,是我考虑不周了。”
沈青明忙挥手连连,虽然有感于聂远征的心意,但他明天要做的事到底是耽误不得。若不是碍于戏班耳目众多,他是实在没必要挣着新伤在身也要往回赶的。“远征言重了,本来就是我在你这里多有打扰,再说一天下来只觉得困,一直等精神头儿补足了,现下才觉得饿的。再说你这里厨房蔬菜也是现成,我若真想吃,手脚在这里,自是不会跟你客气。”
聂远征摆了摆手,“一天的课上下来也怪累人,办公室里不过个人吃个人的,有什么意思,倒是回来还能稍微歇息一会儿。”他这么拍板作了决定,又一副无意状接着道:“对了,昨晚那个年轻军官你还记得么?”
沈青明对上海日本宪兵队的几个军官都是了解的,但昨晚那个似乎是新来的,以前并无印象,因此也一只打算问聂远征:“听说话好像是你学生?”
聂远征便把李敏成的身份和盘托出。他一早去的时候便问过安易文可否将其身份透漏给一个朋友,安易文详细询问了沈青明的情况,终究还是同意了。上海的几个秘密组织一向各自为政,但是说不定有用到对方的时候。李敏成既然可以将自己的事明目张胆地告诉聂远征,就说明并不是也别重要的秘密。
沈青明听完,沉思着笑道:“还是个阿哥啊,挺有意思。”
外国友人没听明白阿哥是什么意思,沈青明已经起身:“既然你做饭了,我就去把碗刷了。”说罢就端了碗出去。聂远征借他身上有伤要拦,但到底没拦住。
心思转动,聂远征听着外面洗碗声响,忍不住有意无意往书桌那里瞟了一眼,就见那张纸上抬头标着“兰兮卿卿”。
“把衣服脱了。”
一天之内听到同样的两句话,饶是沈青明身经百战,到底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很冷么?你胳膊上的伤怕是该换药了,让我看看。”聂远征找出药酒和纱布搁在床头。昨日是衣服全被划破了,索性直接被聂远征给剪开;今天却不同,那伤靠近上臂,非得是把衣服脱卸下来才好上药包扎的。
“不用了,”沈青明往床里缩了缩,“困都困死了,你又忙了一天,何必又操劳这些有的没的,早些躺过来睡罢。”
“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快别闹了,这种事也是能儿戏的?”聂远征作势皱起眉头,眼看他再次把自己团做一团,心中好笑,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伸出来给我瞧瞧。”
“怪冷的,”沈青明依旧不准备答应,“快睡吧,等明天太阳暖和的时候我自己换。”他看聂远征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不由得又补充道:“我对自己的伤还能马虎了不成,再说只是擦了一下,既不伤筋又没动骨,还不如往常学戏时受的伤厉害,你越小心反而让我心里更加不过意,难不成要我立刻就回去才行么?”
话说到这里,聂远征倒是当真不好再往下接,只能由着他。却没想到这么一纵着不打紧,那人当天晚上便发起热来,喃喃地不停说着胡话。聂远征从被窝里出来,也顾不得冷,又是拿药又是烧热水,自然再管不得沈青明迷糊中依旧坚决的阻拦,一边小心拿杯子捂着,一边只管替他解了衣服。
釉色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聂远征手一抖,难以置信地查看着那具相较自己单薄了许多的身体上一处挨着一处的青紫色痕迹。那些印子呈半弧形状,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来。从脖颈锁骨到胸肋小腹,竟是一处都没有放过。聂远征虽从未领略过欢场风光,冒昧地抚着这些印子,却也依稀能推测这记号一样的铭文是以怎样坚持而激烈的心一一决绝刻下的。
药酒悄无声息地倾洒在一边,他不知怎地恍惚了心神,偶尔分辨起沈青明嘴里反复喃喃着的,却正是同样彻底而不愿挽回的“不要……”。
☆、蝶梦庄周
后半夜里,发了半宿热的沈青明终于清醒了过来。其时聂远征正把他环在怀里,感觉到他动了动,睁开了一双复如其名一般眼神清明的双眸。聂远征想起前半夜的种种失态,这时在那双眼睛无所遁形的细细注视下,自然是感到有些心虚的,却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索性紧紧地收拢起手臂,把眼前这人更深地揽入怀中,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脊背,是安抚,也是某种不需要理由的支持。
“知道么?以前其实也有人这么哄过我入睡呢……那时也是刚好受了伤的缘故。”沈青明的嗓音听上去不复平时的清越,反而带着忽略不掉的喑哑。估计是前半宿发热的缘故。
聂远征点了点头,伸手把被角又掖紧了些。
“那还是第一次尝到枪伤的滋味呢,疼得半夜睡不着觉。不过时间久了,那处印子也早淡得看不出什么,我心里却是一直记得的。
那会儿才十几岁罢?我父亲常年征战,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我舍不得父亲在外头枪林弹雨的,自己却在大后方吃吃喝喝,于是想办法和大哥打了招呼,在他们重又出发时偷偷混进了军营。”
聂远征听着他在耳边絮絮低语,脑海中构出一副场景,却是一个小大人儿穿着过于宽大的军装,扛着支比自己还要重出几分的枪杆努力加快脚步走在整个队伍最后头的又逗人笑又惹人怜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我要是你父亲,发现自己儿子神不知鬼不觉演上这么一出,是说什么也绝对会生气的。你和你大哥可真够大胆。”
沈青明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这倒是实在话,当时等到被父亲发现之后,那顿罚的确是连大哥都没逃得过,弄得以后我再跟他求情时比什么还难,不得不去找二哥;结果二哥也不是个好哄的,他惦记着前车之鉴才刚刚摆在眼前,说什么也不敢随便帮我。”
“原来如此,所以等到长大你才选择了一条和他们都不相同的路?”
“不,他们虽不平白纵着我,待我却是极亲的。再说我若是压根不知其它诸如此类的存在,又如何投报?走上这条路,还多亏了章先生一直对我的帮扶,正好就是在那次军旅途中我们互相熟识,从此再没断过联系。要说我能有今天,少不得也要感谢他。”
聂远征看着他晶亮的双眼盯在漆黑中的某个角落,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章……难道是章闻道?”
“不错,正是他。在法国的时候章先生为了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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