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一来,众人都想起了城外尸首狼藉的凄惨景象,喝庆功酒的兴致还真就没了。
杨利用愣了,忙打圆场,道这事酒宴后再作商量。
“杨大人,你倒是管杀不管埋。如此毒日头下,不消两个时辰,数万尸体便会发臭腐烂。若不赶紧收埋,不出两日,城中便会疫病横行!到那时,哼哼,满城百姓不需兵刃加颈,一样也会死精光。兰某对付西夏军尚有法想,但却不识医药,到时瘟疫散布,我却没方子给你。”
一听,非但杨利用,群雄亦不由打了个冷战。杨利用狂热的头脑冷静了,一静下来,便头大如斗:收埋尸体不比守城御敌,守城是共赴危难,同仇敌忾,故而一呼百应,人人效命,而收尸……
自己的手下除去值守和负责城防的,仅剩两百来人可役使。两百人收埋四万具尸体?只想上一想,便觉头晕。且静塞只东城门外有地可挖坑埋尸,到时就算能将四万尸体全埋了,城外平地起一座万人冢,城中人都能看见座大坟山,想想亦晦气得紧。他不禁忧心忡忡,但随即福至心灵: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既是兰塘秋提出来的,保不定他已有良方。忙恭恭敬敬地对赵长安一揖,向他请教善后之策。赵长安轻叹一声:“于今之计,只有请杨大人下令,从速征集全城所有车辆来载运尸体。城外十里的好水川,南侧便是万丈崖沟,只需将尸体尽皆葬在沟中,再将东侧的那座土山推倒就成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立刻令全城出入出车。”
赵长安却让他不须忙。杨利用一愣,不知他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百姓们出车还可以,出力,只怕无人响应。”
群雄均觉有理:这么疹人的差事,令谁来也不乐意。
杨利用正茫然无措,宁致远自动请缨。他一开口,群雄也纷纷表示愿意效命。
但赵长安又道:“就有各位相助,亦只四百人而已。四百运四万,每人就要运一百具,那要到猴年马月,方得运完?”
杨利用讷讷:“那兰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谁杀人最多,谁最该出力!”他这话暗藏机锋,矛头直指阴着脸坐在椅中的李隆。
李隆正要痛快地豪饮一番,孰料赵长安三言两语便搅了局,这时又听他寻自己的晦气,更觉火冒,冷冷地道:“本公子平生只会杀人,不会埋人。”
赵长安面凝寒霜:“阁下方才纵马挥刀时何等英雄了得,现却要置身事外,让别人替阁下服其劳吗?”
听他咄咄逼人,李隆心火愈炽,有些憋不住了,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回击,身后的锦衣少年已怒不可遏:“呸!姓兰的,你个小小的翰林牙都林牙,算个屁?猪鼻子里插大葱,装的哪家的大象?你凭什么指手划脚地分派我们?”
赵长安冷眼一瞟对方,亦发怒了:“兰某一个小小的南面官,自无资格役使大横帐掌衮,不过,我有玉符,不知是不是能支使得了你们,去收拾你们造下的孽?”
少年跳脚咆哮:“玉符只你有吗?”一扯李隆衣袖,“哥,把玉符亮出来!他有,我们也有,今天谁怕谁呀?”“噌”地拔出佩刀。围在李隆身后的几十名侍卫也纷纷刀剑出鞘。
局面急转直下,别人倒也罢了,却难坏了杨利用,他身处兰、李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方妥。’
宁致远一看这情形,哭笑不得:大哥、三弟结拜不过六七个时辰,这时已成了一对乌眼鸡,一个称阁下,另一个索性叫“姓兰的”,真不知这尴尬局面是怎么弄出来的。说不得,大哥要真对三弟下手,自己只能先帮三弟脱身再说。
赵长安劈手拉过张椅子坐下:“兰某今天倒要看看,这世上,还到底有没个理字!”
厅中静得众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李隆忽瓮声瓮气地道:“刀收起来,我们走。”腾身而起,拔脚就走。
“大哥,去哪?”
李隆头也不回:“召集所有人跟我出城,收尸!”说到最后一字,牙齿磨得“咯咯”地响。
锦衣少年追上去,还待再说,却见他面紫如茄,显是恚怒已极,正强自克制。
锦衣少年从没见过他被人气成了这样,居然还能忍住不发作。大哥能忍,自己凭什么要忍,他当时就炸了:“大哥,你爱听这个姓兰的,你听,我可不去干那么龌龊的勾当。”一路嚷,一路跟着出去了。
杨利用见一场迫在眉睫的争斗化于无形,心下一宽,忙伸手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油汗。
宁致远认为事不宜迟,既要动手,就须尽快。群雄都是爽快人,答应一声,纷纷向外走。
但宁致远却不让赵长安去:“三弟,你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算了吧。”赵长安叹了一声:“杀人的主意是我出的,埋人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我怎能不去?”
宁致远与他相识虽不长,但已发觉他的脾气极其倔强,于是也不再劝说,只道:“也好,到了城外,三弟也不用动手,指挥一下就行了。”
赵长安对跟在身后的子青柔声道:“二弟,你先回客栈,那事太龌龊,不要脏了你的手。”子青不干:“不,我要去!”赵长安皱眉:“你一个……一介书生去干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众人全笑了,他这话,正是方才宁致远阻止他时说的。他亦不禁失笑,这还是大战后他第一次笑,这一笑,如冰河解冻、春阳驱霾,顿时将厅中沉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群雄皆老江湖了,谁不是目光如炬?子青虽着男装,但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语音柔脆似花底黄莺,举止灵秀如风中柳丝,一望便知是个绝色少女。只看她的一双美目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兰塘秋身上,不问可知,这“二弟”定是兰塘秋的心上人。而兰塘秋虽相貌平常,但举手投足却气度出众,倒堪配“二弟”。在众人眼中,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苗夫人笑了:“‘小兄弟’,你‘哥’说得对,这城外面的事,你就不消去啦,就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他们吧。”她话中套话,子青又不痴不傻,立时便红了脸,只得快快作罢。
到城外一看,真是尸山血海,触目万般残酷!而征募的牛车、马车亦赶来了。确如赵长安所料,要百姓出车,已有些不晓事理的人口出烦言;再听还要每家派人来协同收尸,就连那还算开通的人也叫嚷起来了。
结果,只有李隆、宁致远、杨利用等六百余人收埋尸体。
既定了章程,众人也不多言,拖的拖,拉的拉,拽的拽,先把尸首抬上车,再将车赶至好水川,把尸首倾于崖沟中。这活说起来不难,但眼中所见,都是狰狞恐怖的死尸,手中所提,都是粘连滑腻、异味熏鼻的断肢残臂。群雄虽不胆小娇气,但干了不过半盏茶工夫,便有三四十人又吐又呕,更有十七八人手足瘫软,倒要别人来招呼了。宁致远只得又分派人手,将这些人送回城去。
时当正午,骄阳似火,又没一丝风,直烤得人的毛发都有了焦糊的味道。
李隆自道从没收过尸,赵长安又何曾收过?但现下,他却只能、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去拖拽那些皮绽骨露的死尸,他的气力本就不大,兼之自称不会武功,便不能使内力。不到一刻,就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了。这副样子,莫说冯由、宁致远,便是李隆见了,亦觉不忍,正寻思该如何既能劝三弟回城,又不伤了自己面子时,却听车轮声响,是苗夫人、子青带着众女弟子,熬了绿豆粥同消暑的凉茶,用车驮了,送出城来。
子青一眼便望见赵长安满头的冷汗,惊呼一声,奔过来:“世……哥,我们回去吧,不要再干了。”脸色立时也与赵长安的一样苍白。
赵长安牵动唇角,挤出一丝笑,自道无妨。
他那一言既出便绝不更改的脾气,子青早领教过了,知再劝也无用:“那,我也不回去了。”一挽衣袖,向一具焦尸走去。
“你做什么?那不是你个女孩子家该干的。”赵长安大急,见她一俯身,已拖住了焦尸的双臂,他真发火了,“子青,反了你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子青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斥自己,一怔,起身怯怯地看了看面色发青的赵长安。
“回去,好好呆在客栈里,不许再出来。”赵长安一眼也不看她,自去抬另一具尸体。
子青眼中噙泪,站着不动。苗夫人忙过来软语劝解。她看了看赵长安,终不敢违拗,只得与苗夫人回城。
直到夜幕低垂,众人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城。饶是如此,整整一下午,亦只清理了三成的死尸。
人人虽腹中空空如也,但面对苗夫人等精心烹制的美食,却胃口全无。宁致远还草草吃了几口,赵长安却手都不洗就倒在床上,让那已被城外凄惨至极的景象刺激得要发狂的身心休憩片刻。
子青见他和冯由进来,将早备好的热水端到他床前,轻手轻脚,为他洗去糊了满手的血污、肉糜。见他的长衫亦是血渍斑斑,想为他更换,但见他双目紧闭,不敢惊动。再看冯由已洗净手足,卸去脏衣,随手一扔,倒头躺在另一张床上,她遂拿了那件脏衣,蹑足退去。
次日一大早,众人出城继续搬运尸体。虽歇了一夜,大伙的精神反愈发委顿了,因为这一夜,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而尸体已发胀腐臭,时不时的,有些尸体肚子里会突然“咕噜”响一下,一股刺鼻的异味儿充斥在空气中,令人恨不能将自己的鼻子一刀割去。
又花了足足一整天,才总算搬罄。万雷堂用上好火药,将崖边那一座八九丈高的土山炸塌。苍茫暮色里,腾起滚滚黄尘,四万余尸尽归黄土。包括李隆在内,众人均想:看来这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就算是非杀不可,也要尽量少杀。
事既已毕,赵长安、冯由、子青便想走了,在城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但赵长安、冯由身心俱疲,只得再歇一日。晚间吃饭时,三人议定:明日一大早,也不与宁致远、李隆辞别,三人就驱车回返中原。
一夜好睡。赵长安、冯由仍在梦中时,忽有人敲门,又急又重,于万籁俱寂的静夜中,乍闻如此大响,二人俱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由腾地蹿到门前,霍地拉开门,倒令敲门的人也一哆嗦。门前站着四名兵士,俱满头虚汗,面色蜡黄。
领头兵士抱拳:“樊……樊先生,对不住,我……我家守备大人有事,想请兰公子去一趟。”
赵长安已披衣立在冯由身后:“请问兵爷什么事,这么急?”
“是……西夏大军来了……来报仇。”
西夏大军?赵长安、冯由对视一眼:不可能啊?西夏军的动作再快,也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儿来。
赵长安略一沉吟,让冯由留下,自己去看看。
他与兵士匆匆下楼。方才四人的一通乱敲,将整个客栈的人都惊醒了。宁致远、章强东亦由四名兵士拥着下楼。三人不及寒暄,一齐出门,上马就走,但方向不是守备府,而是东城门。
“我家大人已赶到城楼上去了。”
到了东城门,甩蹬离鞍上楼,黑黢黢夜色中,疾步迎上来的杨利用面色惨白,见了三人,嘴唇不住哆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长安沉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仍说不出话来,只勉力一城墙外。宁致远、章强东定睛一看,脑中“轰”的一下。章强东的脸色也变了,但不是发白,而是发青。
这时脚步声响,李隆也来了,他只看一眼城墙外远处山岭上那密密麻麻、无尽其数的营帐、火把,脸也青了。
“贼军只怕、只怕有几十万!兰公子,”杨利用快哭了,“这次,这次……我们可全活不成了!”
大伙都盯着赵长安。而他凝目那连绵不绝的营帐良久,绽颜笑了:“杨大人,不用怕,要没看错的话,这不是西夏军来了。”对仍面青唇白的李隆道,“大哥,你来看一下,这是不是你们辽国的军队?”
“你们辽国的军队?”宁致远、李隆一怔。但当此时,无心细想,李隆疾步向前,俯身城垛口上,仔细一瞧,不禁也笑了:“奶奶的,倒把老子骇了一大跳。”
他方才受惊过甚,此时得赵长安提醒,才发现是三日前去求取的辽国援兵,此时方到。想是深夜前来,怕骚扰了城中人等,是以就地安营扎寨,但因夜黑难辨,又太过突然,反吓坏了城中守军。
杨利用却仍在战栗:“兰公子,真不是西夏军?”
“杨大人要还不放心,不妨派人前去问一下,对方是敌是友,不就马上知道了?”杨利用暗呼惭愧:该死!这么简单的法子,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喏喏连声,立时派人去查问。
众人坐等回话。盏茶工夫,去的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十七八人。
赵长安一见为首的彪形大汉,心里突地一跳:萧项烈!这个大汉竟是辽国皇室的御前侍卫长、右龙虎卫大将军——萧项烈。
萧项烈上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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