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妇冷笑道:“哈!我再孤陋寡闻,也清楚那几个人的斤两。凭他们的那两把刷子,怕是要来替公子提鞋脱袜,也还嫌资格太嫩了些。今晚公子才二十来招,就差点儿杀了我的四位高手,要不是公子胜算在握之际贪看美色,分了心神,现在躺下的,就不会是公子你了。”晏荷影又惊又悔,原来,他落败竟是自己胡乱出声的结果。
美妇颇觉棘手,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令这个机变百出的麻脸青年坦承不讳自己的姓名、来历、师承。尹延年笑嘻嘻地任由她打量,同时,也反过来欣赏她的发髻妆容、衣裳佩饰,神情悠闲自得,与美妇、萧侍卫长、三名喇嘛尚未恢复过来的铁青脸色相映成趣。
双方正在僵持,忽听宁王冷冷地道:“打从十六岁,他一个人跑去杀死了五老教的六个长老,后来又杀了绝情大娘、蒋名僧,从此以后,天底下谁还敢跟他一对一的比划?所以你们四个人打不赢他,太平常了!”
美妇一怔,目中精光大盛,神色惊喜交集。她慢慢俯身,注视尹延年明澈的双眸,微笑道:“宸王世子殿下?赵长安?”衫袖拂过尹延年面颊,便有一张其薄如纸的面皮,从他脸上飘落。
晏荷影才自诧异:这女人怎么叫他赵长安?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房中所有人的惊呼,声音中满是震惊、不相信和赞叹。震惊天下竟会有如此出色的相貌,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完美的容颜,随即,他们便赞叹了,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竟能造就出这样无与伦比的一张脸来。
美妇也震动了,不由得后退两步,细细端详尹延年。眼神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为赞赏,渐渐地却溢满怅惘了:她不禁喃喃自语:“难怪……难怪能名满天下、四海风传,如此的气度,这等的人才……”
第十六章 缘起即缘灭
晏荷影只能看到赵长安的一个侧面,但即便如此,她亦快傻了。一时间,只觉得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俱如梦中,飘飘渺渺,恍惚迷离,万分的不真实:他……是赵长安?他……他竟然就是赵长安?他……他怎么会是赵长安?突然,她如被针刺般一惊,神智瞬间又恢复了清明:啊!天哪!他,他就是赵长安!他真的就是赵长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长安嘴角含着一丝微笑,道:“辽帝耶律隆兴之母,辽太后,萧绰?”美妇一怔,随即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就是大辽国的皇太后?”
赵长安云白风清地一笑:“若非辽帝之母,那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女人能驭使得了雪山三怪?又有谁能令辽宫的右龙虎卫大将军、御前统领侍卫长萧项烈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三个喇嘛桀桀怪笑,很明显,他们都以被赵长安知道为荣。而萧项烈则是满脸佩服地道:“殿下对我们几个的底细,摸得倒是蛮清楚的嘛!”
“原先倒也不很清楚,不过这一个月来,我陪着诸位,没明没黑的,天天只在那山上林中转悠,以太后的万乘之尊,这样栉风沐雨,倒叫我这做大宋臣子的,亦暗叹自愧弗如。”他这笑吟吟的一番话,萧太后等人听入耳中,却是神色大变。
原来萧太后萧绰是妇人中的枭雄,她相助儿子耶律隆兴治理辽国,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心心念念的,便是想有朝一日挥戈南下,吞并中原,让儿子成为另一个秦皇汉武。是以一月前她便微服简从潜入宋境,在金城、凉州等地来回转悠,留心观察当地的城畿布防、驻兵营守、粮草供给等情况,以为今后的大举用兵作先行的筹划。
她自问自己一行人的行事十分谨慎,行踪亦极为隐秘,便是在这园中自己的地盘内,萧项烈等人也不得称她的尊号。却不道赵长安竟早洞察先机,且还暗中缀了己方达一月之久,而己方竟无一人察觉!然则,他既明了己方的意图,必早预先作了布置,自己费了如此多的时日气力,搜寻南朝的军机秘要,到手的却是一堆假货!这样一想,实在气沮。
而且,对方若要害她,以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在这一月之中,几千里的行程内,不知有多少次机会可以下手,而她亦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一念及此,房内房外的一群辽人不由得都面失人色。静默良久,萧太后方对萧项烈强笑道:“看来,今夜,我们才算遇到真正的赵长安了。”她虽在笑,但笑声干涩喑哑,笑容僵直生硬,了无一星半点儿的高兴之意。
雪白的轻纱丝袍上,用极细的金线,精心织绣了六条云腾雾跃的团龙。一百五十根金丝编就的缕空金冠上,两条金龙自冠后蜿蜒盘旋而上,龙首聚于金冠正中。这绣龙的白袍,便穿在赵长安身上,这盘龙的金冠,便以一支金簪,簪于他的发髻。
赵长安擎着一盏玉盏,盏内盛着红宝石般绚烂的红酒,正靠在一张桃心花木太师椅上,很是舒服惬意。无论谁,穿上这样精美的丝袍,簪上这样华贵的金冠,坐在软和的织锦缎垫上,饮着和阗进贡辽皇宫的葡萄美酒,都会非常愉悦满足的。
萧太后一边细品宋廷“赏赐”的西湖雨前龙井茶,一边欣赏他。一缕朝阳斜穿过楼前一丛疏密有致的茑萝花,正射在他的肩上,使得那冠上的金龙、袍上的团龙,愈发灿然生辉了。但相比之下,一样的白袍,宁王穿的那件却成了麻袋;一样的金冠,可戴在赵长安身后不远处的宁王头上,却成了烂铜!
萧太后满意地颔首道:“嗯!着了白袍,簪了金冠,殿下才真正是赵长安了。”赵长安摇头苦笑:“依太后的话,莫非不着这一身行头,赵某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不着这一身,就显不出殿下那世间无双的绝代风华。唉,江湖唯有赵长安,其实,这句话应该改作天下唯有赵长安才是!”
赵长安不接话头,将美酒慢慢啜尽,轻叹一声:“久闻和阗不但出美玉,更有令人销魂的葡萄美酒,今天,我才总算是得一品香泽了。果然,”咂咂嘴道,“教人如何不销魂?”
萧太后面露诡秘的笑容:“我虽不常来中原,对你朝中的端倪倒也略知一二。听说,赵嘉德对殿下你极是宠爱,殿下虽然只是宸王世子,但所享用的宫第、服御、名号全都逾越,甚至远远超过皇太子赵长平,这……是赵嘉德将废赵长平,传位给殿下你的征象吗?”
她这话一出口,谁也没留意到,宁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旋即又恢复了常态。赵长安闲眺楼外起伏的群山,毫无反应,只将玉盏一举,一位侍立在侧,着淡粉荷曳地长裙的髫龄少女忙捧酒壶,上前为他斟酒。
晏荷影侧目,见这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肤白如雪,身腰窈窕,如云的发髻上只缀了两朵小小的茉莉花。一眼看上去,显得非常的乖巧温顺。萧太后久不见赵长安答话,皱眉道:“殿下的魂已被美酒销蚀了?”赵长安举盏,抿了一口。只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动作,却是那么优雅动人,一时令众人全看呆了。
“长幼有序,尊卑已分,储君乃国之重器、我大宋的根本,不是你我可随便议论的!况我不过一个卑贱的下人,素来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件事情,怎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赵长安刚才一直言笑晏晏,但此时却面寒如冰,声冷似铁。萧太后一愕,尴尬地笑道:“那算了,咱们还是聊点风花雪月的小事吧。”宁王见二人言谈甚欢,自己却被晾在一边,十分恼恨,这时冷冷地道:“没想到,偌大一个辽国,居然这样小器,连杯酒也不给本王?”
萧太后侧目,面现鄙夷。萧项烈则一歪嘴道:“酒里掺了名贵的‘销魂别离花露’,你也想喝?只怕喝进去,没那个福气消受!”
一听“销魂别离花露”六字,宁王色变,晏荷影更不禁低声惊呼。自昨夜被擒后,赵长安就连正眼也没瞧过她一眼,此时却用眼角迅疾地瞟了她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也无怪乎二人听到“销魂别离花露”时会吃惊,原来这别离花产自大西北玉门关外祁连山巅终年冰封雪阻处,极其珍贵难觅。一朵别离花即可媲美千两黄金,而此花的花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会武之人若误服一滴此露,当即会全身功力尽失,要一月后方能恢复。而花露之毒若掺进了葡萄酒中,则更为凶狠。当年名冠天下的游凡凤,之所以最后家破人亡,据传便是他在与仇家对决前,误饮了一口兑有“销魂别离花露”的毒酒,这才会被仇人屠净了全族。
而现在赵长安一边与萧太后谈笑风生,一边不停举杯,粉裙步女已来来回回为他斟了五六次酒了,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已喝了多少“销魂别离花露”毒酒?
这时粉裙少女又上前斟酒,赵长安侧头,微笑致意道:“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少女哆嗦了一下,顿时晕满双颊,回答声轻若蚊蚋:“回殿下的话,奴婢贱名子青。”
“哦?”赵长安啜饮了一口酒,曼声轻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青的双颊更红了,不敢再答言,躬身退到了一旁。
萧太后注视赵长安,如欣赏一件传国的瑰宝:“我这次来中原,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殿下。我跟殿下一见如故,现想问问殿下,愿不愿意跟我回趟燕京?”
“太后也未免太高看我了吧?我不过是一个吃惯玩惯了的花花大少、纨绔子弟,平生除了糟践银子、附庸风雅外,再没半点儿本事。像我这种人要是去了燕京,那辽国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萧太后笑了:“我活了这么些年,言不由衷的自谦之言也听了不少,可就数今天殿下的这番话说得最是荒诞离谱至极。殿下这样正话反说,是还有别的意思吗?”
赵长安嘻嘻笑道:“我素日常听说太后您天纵英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来……太后也清楚,我在南朝,也算有点儿家资、地位,却不知……我若到大辽以后,就能……嗯?如何叫我死心踏地、忠心不贰地效忠大辽和太后您呢?”
萧太后喜不自禁地道:“殿下要肯到我大辽,高官任选,府第任挑,金银美女,只要开口,要多少,我就给殿下你多少!”
赵长安淡淡地听,淡淡地笑道:“嗯……高官……嗯……府第……嗯……金银……嗯……美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萧太后看透了他的拿腔作势,继续晓以利害,并保证,若赵长安诚心归顺辽国,那他以后在辽国的地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长安笑了,将余酒一饮而尽道:“聊了这许久,酒……也没少喝,臣却坐得有些累了,只想起来走动走动。”萧太后一怔,赵长安瞄了她一眼,又道:“喝了那么多的销魂美酒,太后难道还怕我会飞了不成?”
萧太后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归降,现在他功力尽失,跟常人无异,倒不怕他会生出双翅飞走,这种小小人情,自己爽性大大方方地卖一个给他,遂示意“三师父”。“三师父”心里透亮:赵长安马上就要从南朝的宠臣变成辽国的红人了,自己可万万不能开罪了他,于是忙上前,十指连挥,解开了他腿上被自己三兄弟的独门内力封住的穴道。
赵长安伸了伸双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状甚惬意,然后起身,缓缓踱到楼栏旁,看了看楼外那一园深碧的秀色:“多好的天气,跟太后又聊得意趣相投,倒引得臣手脚发痒,想舞一段剑来舒活舒活筋骨。只可惜……没剑,扫兴!”
萧太后问道:“殿下不是有缘灭宝剑吗?”
赵长安眨了眨眼睛道:“这种江湖上的不经之谈,连太后也会相信?臣要真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昨夜还会被太后生擒?”
萧太后略一沉吟,命侍卫:“把我的长胜剑取来。”
须臾,侍卫捧来一柄长剑,剑鞘古朴无华,但这剑才至赵长安身前,他当即感到一股森寒的剑气从剑鞘中隐隐透出。他抽剑离鞘,只见剑身光华耀眼,扑面一股劲厉之气,食、中二指一弹剑身,剑作龙吟,其声清越。他倒持剑柄,轻叹:“好剑!”手臂轻挥,挽出一道剑花,右足向前一滑,启唇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
萧太后等人均一怔,怎么唱这支歌?
赵长安侧目,微笑道:“我现在是英雄末路、壮士销魂啊!”白衣飘举,身法空灵,行止若飞,“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到最后一句,他仰天清啸,忽然疾掠,剑芒陡长,白光辉映,已罩住了整座楼。
萧太后、萧项烈大惊,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内力就如此之强?几乎与此同时,“呼呼”,从楼的东、西两侧,闪电般掠上来两道青色人影。未待众辽人反应过来,赵长安已朗声喝令:“华先生护殿下,冯先生带穿蓝裙、粉裙的姑娘!”两人影齐声答应,萧太后等人根本就没看清这二人身形衣着、相貌如何,那华先生、冯先生已搀着宁王、晏荷影、子青越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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