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的拥簇之中,双眼微张,鼻翼扇动,状极痛楚。她大惊,复大喜:“年儿,你醒了?是不是身上哪儿不舒服?”赵长安头慢慢转向床里:“没有……”
“没有?那你摔的什么杯子?砸的什么碗?”紧随尹梅意进来的皇帝面凝寒霜。尹梅意低声劝止:“年儿他才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你退下去,朕有话问他!”尹梅意一怔,记忆里,皇帝还从未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喝令过她。她看了看对方不容置疑的脸色,轻叹一声,出去了。大殿门关上了,除了烛花爆燃时“噼啪”的轻响,再无一丝其他动静。皇帝恨恨地逼问赵长安,何以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姑苏去送死?赵长安仍然面向床里,不回头,也不做声。
见他倔冷如此,皇帝语带威胁:若他今后再敢有类似愚行,他就会让无辜之人来为赵长安殉葬!
一语刚毕,他见赵长安浑身轻颤,心疼,气愤,更是困惑不解:“年儿,你到底怎么啦?三个月前,你那趟出京,究竟碰到什么让你伤心的人,或是什么令你伤心的事了?你要没命地作践、败坏自己?那人是女的吗?她是谁?你告诉朕,朕一定能让你称心如愿的!嗯?”
赵长安仍不回头,仍不做声。皇帝气极,也迷惑极了:“你倒是出气呀!蔑视君上,戏辱天子,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你当你的一条命就全是你自己的呀?你想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娘?还有……朕?你倒是说话呀!”
赵长安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空空洞洞,与死人已没有分别:“臣……罔顾……皇上和朝廷的恩典,屡行……不……不忠不义……不孝之行,上愧对……圣上,下无颜见……母后,臣现有一事,想恳请……圣上的恩准。”
“何事?”一皇帝隐感不安,“你先说出来让朕听听。”
“臣自觉……尘缘已尽,愿落发……为僧……”“啪!”他脸上被狠狠地掴了一掌。他没有反应,好像这一掌,打的并不是他。
望着他那苍白面颊上慢慢显现出来的红肿指印,皇帝咆哮如雷:“出家?做梦!永远也别想!没朕的旨意,天底下,看哪家寺院敢为你剃度,敢收留你?遁入空门?这种糊涂心思,你最好立刻就收拾起来!现在你给朕听好了,你是宸王世子!你现在身份尊贵,以后还会更加尊贵!什么死?什么活?什么在家?出家?从现在起,这些该死的念头,你统统别想……”他胸脯起伏,恨声不绝,“你要不听,到时可别逼朕行那‘非常之举’!你听清楚了?嗯?”
赵长安呆望头顶,半晌方道:“臣……听清楚了,从今天起,臣只当……自己,是一个……畜生!乖乖……地活,乖乖地……过。”
皇帝火冒三丈:“好!好!好!居然……成畜生了?那……你娘,还有爹,又是什么?好!挺好!不过,即便做畜生,也有做畜生的规矩!做畜生什么规矩?吃了睡,睡了吃,不准东想西想,不准无中生事,不准惹麻烦,特别是不准给养畜生的人惹麻烦!只有这样,才是个好畜生!”他霍地转身,向殿外疾步行去,“听好了,即日起,你不得擅离王宫半步,若是哪一天,你又跑出去让人宰,你从王宫九门的哪一座门出去,朕就砍了守哪一座门的所有侍卫的头!”
十一月二十二,冬至,是宁致远的大喜之日。婚讯半月前就已传遍了武林,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一众门派帮会的掌门、帮主,都带同门下弟子,携礼亲往泰山道贺。不过十一月十八,泰安城中所有的客店驿馆便全客满了,再过两天,一些从西域、并州等地千里赶来的人,在城中已觅不到宿处,只好住在城外。一时泰安城中的人,比平常多了一倍还不止。十一月二十二,距行礼的吉时还早得很呢,有那性急的,或是与宁致远、四海会交情深厚的人,已先期赶到了宁宅。近午,客人已到了一半,贺礼将前三进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眼看着堂前的两条抄手游廊也快堆满了,西门坚、丛景天只得吩咐弟子们,将还在源源不断抬进来的贺礼移到后堂,在昭阳公主的梳妆处暂放。
但见这座前后八进的巨宅中,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笑语喧沸。一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在侧厅里,不禁赞叹:“嗬,这场面,可比当年剑神诸葛靖,还有天方教掌门高猛的豪阔多了!”
一个中年大汉点头:“是呀!当今武林,恐怕也只有宁少掌门才能有这样的人缘,有了这样的人缘,才能有这样的派场。”
“管三爷说的是!”一个美貌妇人附和,“现如今的江湖,要论风头、名气、人缘,除了宁少掌门,还能有谁?”
“不,不,锦二娘,你这话就过头了。当今武林,要说到名气嘛,至少还有一人,跟宁致远有得一比。”
“老爷子说的是那个大魔头?”锦二娘皱眉,“他天良丧尽,无恶不作,怎么能跟宁少掌门比?”一直静听的管三爷忍不住了:“锦二妹,我倒觉得,赵长安八成是被冤枉了!”
“咦?管老三,你脑瓜子被雷劈啦,怎么说出恁没谱的话来?”锦二娘与他私交甚厚,是以说话也比较随便。
管三爷解释道:“赵长安确实像是被人陷害了!是这样,前些日子,赵长安在姑苏晏府雪姿堂前的那一战,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是。那一役精彩极啦,六位英雄跟那魔头血战了近千回合,才把他打瘫了,正要杀的时候,他的心腹侍卫冯由却领着三千禁军赶来,杀开一条血路,把他救走了。”覃老爷子、管三爷连连摇头,感叹何以才一月余的工夫,此事就被传得如此不堪。
锦二娘问道:“怎么?莫非实情不对?”
“当然不对!那天我跟覃老爷子都在场,真正的情形是这样的……”管三爷向锦二娘细述了那一战的详情。
听罢,她发了一阵感慨,随即话题就转到了宁致远身上,主要是新娘子身上,但不是赞扬,而是诟病,诟病何以以宁致远如此出色的声名家世,却要娶一个出身含混、来历不明的无名女子?
管三爷、覃老爷子对涉及闺阁隐私的话题不感兴趣,二人正想岔开话头,忽听大门外迎宾的礼乐又欢快地吹奏起来,同时还鸣放礼炮。众人不禁注目,不知又是哪一位大有身份的前辈名宿到来,使得四海会要如此隆重地欢迎?然后,就见从后堂赶出来一人——吉红礼服,乌纱礼冠,如意黑履,将他衬脱得越发俊朗神气。正是今日婚典的主角,新郎官宁致远。
宁致远由马骅陪着,一边与堂上堂下的众多贺客抱拳寒暄,一边急急迎出门去。片刻工夫,陪了两个人进来,这两个人一多半客人倒都认识,是晏云礼、晏云义。晏府二子进到堂中,与众前辈名宿拱手见礼,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热闹场面,两人却微感心酸:本来,今天这场面都该是小妹的,可她却没这么好的福气了。
二人才坐下,专司迎客的章强东匆匆进来了,可又踌躇着不说话。宁致远遂笑问何事。章强东道来了一群辽国的贺客。宁致远一怔,坐在堂正中太师椅中的父亲宁澹明已笑了,让章强东即刻迎客。
须臾,一十八名劲装打扮的彪形大汉进来,领头的却是萧项烈。大汉两人一组,挑着九只铜皮包角、漆成大红的大樟木箱,箱上都贴着金漆双喜字。虽正值严冬,但壮汉都只着一件薄棉袄,还将袖子撸到肩膀上,头冒热气,口中呼呼直喘,而九副担子都已深深地陷进他们的肩膀里了,显然其中装着极重的物事。
萧项烈先指挥着将木箱搁在青石地上,然后才与宁致远、宁澹明及众人见礼,道是耶律隆兴政事繁忙,无暇分身,只得命他专程赶来道喜。宁致远笑问:“大哥近来可好?”
萧项烈哈哈大笑:“好极了!又添了俩小子、一个闺女。临来前,主人特意嘱咐小的传个话给您,让您在这事上可不能让他占了先去,不然众寡悬殊,只怕将来在压岁钱上公子您会吃亏。”
宁致远笑道:“萧大哥是在说笑话吧?这事,我这做兄弟的,又怎能争得过大哥?”言毕,两人朗声大笑。宁致远与耶律隆兴八拜结交一事,武林中尽人皆知。此时众人均想:宁致远这个亲事办的,面子可真不小。换作别人,谁能有这本事,让一国的皇帝遣人来送贺礼?
萧项烈又道,耶律隆兴不知送什么贺礼才好,索性就抬了九口箱子来,还望宁致远不要嫌弃。说着令手下揭去箱上封条,打开箱盖。众人一看,全吓一跳:箱子中,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全是红绸缎包裹着的金砖。
萧项烈解释道:“主人让小的告诉宁公子,这里一共是黄金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九钱,愿宁公子和新婚夫人今生今世能够天长地久,永偕白首!”
众人俱看得摇头,这个辽帝,忒也阔绰,出手就是近十万两黄金!只苦了这十八个大汉,这么重的箱子,从辽京千里迢迢搬抬到此,真正铁打的人也要累散架了。望着九口大箱,宁致远啼笑皆非,但既是新婚贺礼,便万无推拒不受之理,正不知如何才好,章强东又匆匆进来了:“卿家少爷派人送贺礼来了。”
他当即双眼发亮:“四弟派来的人?人呢?”
“放下贺礼就走了。”
“嗨!章老伯,你怎么不留下他?”
章强东一脸委屈地道:“留了,可那人愣要走,留不住呀!”说着,递过来一只紫檀木镶玉鱼水纹盒。宁致远接过,揭开盖一看,里面是一对光圆玉润、价值不菲的白玉环。
望着玉环,宁致远心中叹气:昨天三弟托人送来了一张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今天四弟又送来玉环,他们究竟是谁?这样神龙不见首尾地躲着自己,到底搞的什么玄虚?那天在金陵的顾家大院,自己真不该放他走,谁成想,他竟会跑了?从此就杳无音信。自己费好大的工夫,也打听不到他的一点音信,不知下次再见到他又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情形下……
他正出神,忽见朱承岱、丛景天神色凝重地疾步到了堂前,对他作了个手势。他一看,将木盒递给一名弟子:“把它收好了。”随即对众人团团一个罗圈揖,道是又有客人来了,要去迎一下。众人皆笑着让他快去,莫怠慢了贵客。
他对章强东、马骅、西门坚使个眼色,三人会意,便跟了来。一片繁忙喧闹声中,谁也没留意到,六人已避开人群,到了后花园的一间书房内。这是四海会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
等马骅把门闩好,宁致远方沉声问朱承岱何事。这时,他脸上已无一丝笑容,因方才,朱、丛的那个手势,是四海会的密语:出大事了!
“少掌门,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哦?”他面色平静。朱承岱道,刚才东市街口迎客的弟子急报,突然来了几百官兵,把街口都封死了,只许进,不许出,还推来了十多门火炮。西边几处路口迎客的弟子也回报,他们那儿也被上千官兵堵住了,而且看情形,官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宁致远一挥手:“走,我们出去看看。”六人赶到大门外,抬眼心惊:门外阶下宽阔的大街上,这时已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刀枪出鞘、弓箭上弦的官兵。就这顷刻间,整座宁宅已被包围了。
见六人出来,一个骑马小校扬声叫嚣:“呔!快去通传姓宁的,爷是青州彰德军,今天我家侍卫副都指挥使佟大人,奉郡守郭大人命令,要剿灭你们。尔等识相的话,就赶快滚出来,缴械投降;要敢抵抗,到时我家大人一声令下,两炮就能把你们轰得没地收尸!”
宁致远负手,质问何以官兵要侵扰他们。佟震玮龇牙:“小白脸,少跟老子扯闲篇!快点投降,不然,等下老子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宁致远气极反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在被缉拿归案之后,也要三堂审过,才能治罪。现佟大人竟要仅凭你们官府的一家之言,就来兴兵问罪、滥杀良善吗?”
这时许多贺客均已得知被围一事,门内又拥出了几十名耋老望宿,望见门外这刀枪如林、箭戟如麻的景象,无不色变,而最令众人心悸的,则是那十几门炮口俱对准宅子的火炮。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势万分危急的时刻,突有人沉声喝道:“佟震玮,你敢对驸马爷无礼?”随着一声断喝,两排衣甲鲜明的兵士排闼直人,将佟震玮的厢军全驱到两边,空出了一条大道。
佟震玮又惊又怒,刚要喝斥,却见远处街口缓缓过来十排计六十名锦袍侍卫,然后是四十名褚袍太监,接着,是两乘十六人抬的黄轿,轿后跟着三十名华服高髻的宫女,再往后,又是一排排执侍奉承应器具的太监和侍卫。
佟震玮从来只在地方当差,并未进过京城,几曾见过这等气派显赫的场面?还要再细看时,第一乘轿旁的一个执拂太监叱道:“咄!好大的胆,见了王驾,竟敢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