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底下刺眼的白发。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男人问她。
“是呀,说这么还有什么用呢?”她怔住,喃喃地说,似乎在重复给男人听,更似说给自己听。
长久以来,他骄傲,她亦不让步,凡事总要分个输赢对错才可。今后,他们再不用为这些争个脸红脖子粗了,当然,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好坏也再与你无关了,顶多顶多,只是学做路人,相逢一笑。
八卦的来源就是那家的小少爷。
天华当算命先生死性不改,只收能入他眼的闪亮宝物。
最开始是个束发少年,拿着颗通体湖色般莹绿的圆润珠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道,“算算小爷今天去蟋蟀赌场的胜算如何。”
天华只眼一瞧他身后,故作沉思,“不妥。”
“不能吧。”那孩子听完瞪圆了眼睛,“我今儿可是赢了三只上好的蟋蟀。你再算算,我这可是上好的翡翠,皇城里的夫人千金头上戴得都是这个料。”
天华坚持己见,还道,“不妥。”
少爷狐疑地挠了挠头,动作迟缓地递上手里的珠子。
怪只怪,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只闻一声虎啸,“臭小子,这颗珠子敢情在你这儿!”
绸缎铺的老板娘是方圆百里的大嗓门,吼上一声地皮也要震三震,虫子都能给掀出来。最近传言,老板娘丢了定情的翡翠簪子,疑是相公在外面有了新欢。这绸缎铺的老板在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却是出了名的惧内,偏偏那支簪子老板娘稀罕得很,平常都是压箱底的货,就连贴身丫鬟也不知道藏到了哪儿,平日里盖一个被子的他自是成了“嫌犯”,弄得是有口难辩。正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一时间同情的,劝解的,添油加醋的,隔岸观火的……比比皆是,就差拿个小竹棍儿戳人家窗户纸了,小小的城镇一时间竟比得上逢年过节那般热闹。
母老虎拧着自家熊孩子的耳朵,声音震耳欲聋,“那支簪子是不是你拿的?”
“哎呦,疼,嘶……要聋了要聋了……疼疼疼“,少年呲哇乱叫着,一只手紧紧捂着左边的耳朵,另一只手不停扒着被拧着的右耳,嘴里依旧不忘硬气,”当然是我!“
“那几条藏在书房里的手链也是你的了?“母老虎又问,手稍稍放松了力道。
少年赶紧从虎爪底下解救出自己的耳朵,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说,“这你都发现了。”
母老虎似放松地长吁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嘴角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原来不是他。”
前几日还横眉竖眼的人此时忽而半敛眉目,和颜悦色的像极了一只温顺的母猫,看得少年一番恍惚。
“走!回家说道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性情,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一场错觉。母老虎倒是无暇其他,径自拽着自家孩子的袖口往家走去,留下天华兀自感叹凡间妇女修得好法术。
这桩事情虽是个小插曲,只不过世间万物关联重重,却为天华带了个大主顾。
几日后,束发少年带着个扎着双髻的男孩来到他摊位前,咧开嘴道,“上次的钱我是没法付给你了,不过我给你带个人来,你若能办成事,想要什么只管向他提。”
天华撩起眼皮看了看男孩……差极了的运气。
皮肤白嫩,双颊红润,眼睛亮丽有光,衣衫干净整洁,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子弟。唯独头发上有些湿漉,闻起来还有些酸菜味道,整个人都显得灰头土脸。佛讲前世三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赶上菜汤浇头也极不容易。
再富贵又如何,运气不好,也不会是个享福的命。
天华道,“还请小少爷把你的生辰八字给在下瞧瞧。”
男孩抿嘴递上一张小纸条,打开,隽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天干地支、阴阳五行。
天华眯眼细瞧,嗯……字倒不错,运势嘛,除了姻缘上有个小波澜,剩下都是平平顺顺。他又一瞧那男孩,只觉乌烟瘴气。
天华质疑,“这是你的?”
“不是”,男孩坦直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颗琉璃珠子,道,“你觉得怎样?我只求你帮我算一下这个人的运势,我好讨个吉。”
天华低头,果真,小纸条顶上方写了个“女”。
应该是来讨好喜欢的小姑娘的吧。
天华再掐指,福禄双全,只不过性子过刚易折,姻缘不善,独缺了排行第一的福。想来,她的第一次姻缘大概就是眼前这个霉小子吧。世间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昨日的信誓旦旦今天就化作过眼烟云,现在的相依相偎明天就远走他乡,好比天空之上的一朵云,变化多端,去向不明。至于曾经有个男孩为她算命,赠她平安,不过片段而已。所谓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
你实在太无能为力了,无法挽回过去,无法预计以后,唯有爱现在。
天华慢慢开口,“今天幸运色是红色,城东的祥兔做得不错,买只红兔可以添点喜气。”
“谢谢。”男孩放下琉璃珠子,向城东跑去。
此后,天华时常能看见那个男孩。时而是一个铜铃,时而是一枚银钱,时而是一块镜面,久而久之,他的小木柜里沉甸甸地载满了七零八碎的东西,打开,叮叮当当,精光毕现。
他说过城西的手链,城南的点心,城北的手帕,男孩无一不照办。
一晃眼就是一个月。
那天,日已黄昏,月上梢头。闹市里三五成群的小贩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满车东西。有那闲不住嘴的,扭脸左顾右盼寻人搭话,嬉笑碎语;也有那闷葫芦的,低头挑担推车兀自赶路,不睬他人。不多时,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影。
天华目光流连凡间,一颗斑斓的琉璃珠放在他的桌子上。
回头,又是那个男孩。
他颔首一笑,把大珠子推回,道,“足矣了。”
那姑娘应该还是个年少无知的黄毛丫头。品行淑均,学富五车,貌比潘安,官居高位,锦衣狐裘……种种在大姑娘手下筛选得滴水不漏的条件,都还不甚在意。只这一份坚持就完全可以打动人心,不问铜钱几枚,不计数量多少,不管做工好坏,单是这番心思,一切都足矣了。
天华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感慨,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讨姑娘喜欢,定是个风流胚子。
男孩抿嘴拿着珠子不肯移步。
天华轻叹,从袖子里摸出一股红线,道,“这是我从月老手里得来的红线,剪去一半,缠在彼此手腕上,从此不相离。”
个把天前月老在红线上重新添了法术,戴上后就算是进了地府入了魔窟也能寻到,专为天庭上爱牵肠挂肚的仙侣们打造,名字就叫做“死缠烂打”。
天华有幸从一对儿闹分家的仙侣手中得了一股。
第七章
到了月已当空的时候,街面上的人走得所剩无几,天华也只好收拾收拾摊子往土地庙去。
忽而,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身侧过去。
只见男孩沿着巷子向里面走去。脚下的影子犹如鬼魅一样跟着他,他好似浑然不知,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灯火通明的花巷里走着。
天华好奇不已,隐了身形,跟在他后面。
白雪勾栏院,眼下这座小城最红火的青楼。那里的姑娘,琴棋书画诗酒花,风情万种,就算是大户人家悉心栽培的大小姐也不过如此了。若没个才气没个权势,寻常人家想要目睹下姑娘们的风采也是难得。
笙歌艳舞的楼阁门口,浓妆艳抹的老鸨抖着香味扑鼻的手绢,眉梢带笑,一张老脸花枝乱颤,“张公子,您可算是来了,牡丹想你想得紧呢。茶饭不思的差点折了我一朵牡丹花,快去哄哄吧。”
转脸却是眉眼鄙夷,不着好气,“赵老爷,别怪老身说您。就这么个翡翠扳指我家清萍百年前就不戴了,倘若你有点文采也就罢了,清萍不知道老身还不知道?出巷左拐的钱秀才一吊钱一张。清萍可是老身千里迢迢找来的乐师所教,既然要见,那就拿出点诚意来。“
稍稍有人从她眼前溜过,也丝毫不放过。眉毛倒竖,左膝向前弓出,右脚伸出勾住对方脚踝,双掌齐出,在空中挥舞了几个招式硬生生地拍在其后背上。掌风阵阵,在群众的耳边呼啸而过。
“嗯……“有人闷声落地。
“呵“,老鸨冷笑一声,双手叉腰,鼻子朝天,”老娘练过功夫!“
近眼一瞧,瞬间花容失色,早上拍成转的粉面禁不住地往下掉,“呀,这不是高公子么!“
大声疾呼,顾不得脸上的妆容,一门心思去扶县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小儿子。脚下一个慌张,踩了裙带,厚重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向小公子砸去。
电光石火之中,只见老鸨双手撑在小公子刚要挺起的后背上,双脚跃起,接连翻过三个跟斗方安安稳稳地立在地上。
小公子再次扑倒在地上。
“哎呀呀……”老鸨脸上滂沱大雨,伸出十根油亮的玉指,残红斑驳,“老身新涂的胭脂红呦!”
小公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白净的下巴上青红一片,一身华贵好似雨后游园图,印满了泥土的芳香和锦簇花团的姹紫嫣红。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几片殷红的花瓣染到指尖上。
抽搐着脸搓下手指上的胭脂红,抬眼正对上老鸨泪眼朦胧,小公子不自然地开口道,“改明儿我让人送来几瓶胭脂,皇城运来的新货。”
单单一句话,就让老鸨脸上萎谢的花好似被琼浆玉露浇灌了一样,重新花枝乱颤,上前搂着小公子的袖子,半倚在人身上,“怪不得我这满楼的姑娘都夸您好呢,还是公子最懂人家心意。”
真真是东施效颦。
小公子抖着嘴角往楼上看了看。
老鸨撤开手,拿出手绢捂着嘴娇笑,“说来真是巧,张公子也是刚来。你俩啊,总是前后脚,就跟商量好了是的。”
“哦?”
“真的呢,现在人就在楼上二间。
小公子脸上的枝叶终于跟着老鸨一起颤了起来,“那我去叙叙旧。“
老鸨继续站在门口,甩着手绢,迎来送往。男孩堂堂正正从她身前走进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又来了?“老鸨单手拽住少年的胳膊低叱,“等你及冠的时候再来吧,小小年纪就往我这儿跑,于你于我影响都是不好。”
男孩翻了翻自己布兜,不声不响地从里面掏出个一寸大小的美人递给她,所刻女人的穿着打扮竟与老鸨如出一辙。
“哎呦喂,这可是老身我?你自己雕的……真了不起!怪不得是李木匠的儿子呢”,一张红唇印在男孩的左脸上,附耳道,“去吧,可莫对你爹说是我放你进来的。”
天华紧跟着男孩后面噔噔噔地上了楼。
据周遭小贩的闲言碎语,男孩小名豆丁,父亲是城里赫赫有名的木匠李,这白雪勾栏院的构造也是老鸨花重金请来豆丁的父亲李木匠亲自设计的。当真是大家手笔,楼下宽阔大气楼上却是玲珑巧妙。镂空门窗,帷幔轻纱,将一间间客房隔开,却又若隐若现映出隔间美人的曼妙身姿。整层都是上好古木所造,一丝喘声都难以泄露出去,的的确确的只见其影未闻其声。
男孩走进了楼层拐角的一间房。
镂空窗里面,轻纱环绕的桌子旁,一男一女坐在里面。桌上灯火摇曳,将两人在轻纱上的人影晃得暧昧不清。
豆丁推开门,撩开纱帘,轻柔的女声从里面倾泻而出,“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清丽秀美的歌妓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哀怨婉转的词曲,对面坐着的正是被众人传得意气风发的木匠,一口口往嘴里灌着酒。面前,粉红的碎花桌布上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水,酒盏横散,杯盘狼藉。
“好一个,更与何人说。“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拍着手掌大笑,完完全全的哭都要比他好看,”与谁说,怎堪说?“
真是难以想象,众人眼中沉稳的、明理的、温文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也会像个人间惆怅客,对着大大小小的酒罐,千金一掷买消愁。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