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到了这里,也算是完结了。一个家族历经几百年的兴衰荣辱就在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嘴中用寥寥几句道了出来,不提旧事纷纷,不提前尘种种,更不提曾经投入的那些感情。
此去经年,往事回转,徒增感慨。
“好勒,这就成了,您的大将军。”糖塑老爷爷最后从竹筒里拿出一根竹签,把手中的糖人往上面一套,乐呵呵地递给年轻人。
“劳烦大爷了。”年轻人接过,递上两枚铜钱,跟着旁边的人掉头向对面的将军庙走去。
南灵手里拿着糖人,翻来覆去欣赏着,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我算过了,再过个把月就要打仗了,那个老爷子到时候会救起一位少年,那人是富家独子流亡到此,会留下一笔银子。之后老爷子一家逃到一个世外桃源,住方宅,种花草,自此九世享清闲。”
“那岂不是很好?”天华新鲜地摇着一把画了兰草的折扇学做翩翩佳公子。
“的确很好……”,南灵悠悠地回应,九世清闲,就连神仙也难有这样的命格,“我少时他们家就在我家对面卖糖塑,五百年了,竟还能遇上,说来也是一种缘分。“
五百年的光阴,阳春湖还在,熟络的茶馆还在,对面的糖塑世家还在,唯独将军府成了将军庙,再无往日光景。
“这就是命数,没有经久不衰,也没有世代潦倒,顺境逆境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果循环,周而复始,九世之后又要是一番劳苦奔波,你家继续鲜衣怒马,享尽荣华。”天华在一旁道。
南灵心头一触,扫去不少阴郁。或许这就是骨子里摆脱不掉的人性,当你感到难过的时候,发现有人跟你有着同样的遭遇甚至还不如你,这种难过就会奇迹地从身上减少,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他转头看了看天华,那人还在把玩着他的新扇子。
果然……
他从不见他焦躁,从不见他恼怒,从不见他骄狂,也不见他脸上有悲苦。他生在极乐世界里,长在其乐融融里,性子,也是儒雅谦逊的。
凡人就是凡人,哪怕成了神仙历经五百年也难洗清满身铅华。对于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南灵内心又感到一阵痛恨。
很快地,这种痛恨又给南灵带来一种恐慌。天地浩大,他不过是这众生万象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有朝一日,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终将把他的存在埋没。
而后,在天华的漫漫人生中他的一生只留下一个名号,只此无他。
胸口一窒,眼见天华抬脚向前走去,南灵急忙扯住他的衣摆。
“喂,你扯我衣服干嘛?”天华觉得脚下被迫一顿,转头拽着自己的衣摆。
“……你走的太快了。”南灵道。
“我走的太快么”天华低头看脚下两人不到两三步的距离,又盯着南灵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像骗人,便说,“那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
南灵仍不撒手。
天华无奈,走到南灵身侧,说,“真不知你这是什么毛病,两人一齐走,可否?”
南灵闻言撒手,抬脚迈步向前。
将军庙的香火还算不错。一是有将军府曾经的名声在此,二是老百姓讲究见庙要拜,三是这乱世当头,都求个平安,管他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二十八星宿还是灶王爷山神土地公只要是那些有点名号的神仙都要拜上一拜,就连月老门前的小童若能祈福辟邪,也要好吃好喝供奉。
天华扫了眼来往不断的香客,看了眼略带尴尬的南灵,不忘调笑,“真君的香火真是不少,还以为你只是男女通吃,原来是男女老少皆宜。”
“其实都是些熟悉的施主”,寺庙里扫地的小道士对他们道,“那边拄着拐蹒跚着上台阶的老人家有个儿子在外经商,跪在将军像前自言自语的那个女人有个丈夫应征当兵去了,站在许愿树下的小姑娘有个心上人赶考……”
来来往往,总是那么几位,皆是些牵肠挂肚之人。一遍遍的投钱,一次次的祷告,犹不能安心,直到求得个佛祖保佑过的信物方肯离去。第二天,又是一老早的求神,拜佛,祈福,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恨不能惦念着的人身上罩着佛光方肯作罢。
懵懂的小道士学着师傅的话,一锤定音,“都是执念。”
天华看着小道士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
南灵此时则是满心不自在,所谓的拿着俸禄不办事儿大概指的就是他这种人。平日总是风花雪月花天酒地,凡间那些鸡毛蒜皮恩怨纠葛自有别的神仙管着,怎么转也转不到他头上。只不过,如今让他眼看着父老乡亲在他面前烧高香送祭品捐香火钱,再厚的脸皮也支撑不下去了。
偏偏天华还施施然走到将军殿里将军像的下面,抬头,用纸扇抵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南灵大步流星地跟上去,拽着天华的胳膊就想往回走。
天华却抽回手,继续细细端详南灵的雕像。
“真人就在你面前,有什么好看的?”对于南灵而言实在有些窘迫,他半路成仙,升仙后就一直保持着现在的模样,过着一如既往的自在生活。故而他始终把自己看做当初离开北州城的那个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刀的将军。唯有现在,站在自己的雕像前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凡世的脱离。
这种感觉,无异于认清自己已死一样。
“的确不如你好看”,天华突然抬手贴近南灵的眉心,指尖划过浓厚的眉毛,顺势一点点下移,直至停在眼角,徐徐开口,“色熠熠以流灿兮,说的就是你这双眼,没有东西能代替得来。”
南灵呆住。
天华放下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将军殿。
平安符难求,画符纸的必得是个灵力强点儿的道士。北州城远离皇城,名气不大,人丁不多,多是先前落魄的道士在此驻脚或是因食不果腹而半路出家的小道士。将军庙有点儿灵力的只有一位胡须花白的老道士。坐在寺庙里一个偏殿里,面前摆着一张木桌,放着朱砂,空白符纸,毛笔,一张符纸一锭银,满二十张即止。
南灵找到天华的时候,就见他正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张符纸打量。
“你这是做什么?”南灵走过去。
“求符。”天华晃了晃手中画满符咒的符纸,神采飞扬,“最后一张,恰恰好。”
“你还怕妖邪上身?”南灵诧异。
“防你□□上身”,天华白他一眼,把符纸递到他面前,“好歹是故乡的平安符,就当个念想吧。”
南灵拿着符纸,看过上面龙飞凤舞的符咒,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把符纸一折再折地收进怀中,再抬眼目光灼灼。
“天华……”
电光石火之间,刚抓住袖子眼前人就化作青青仙草一株。
南灵天君屏住一口气,心中暗骂,娘的,又来这套!
手里却是丝毫不敢大意,四顾环视,见无人注意,身影一闪,落在庙外一处偏僻的小角落。
小心翼翼地把仙草放在地上,蹲下身敲敲地砖,没好气地道,“急急如律令,灵君速现身!”
仙草抖抖叶子,随着金光一闪,天华登场亮相。捏着扇边顺势一甩,接着在两根手指间打了个转儿,复又用拇指一推快速打开,得意地摇摇扇子,若无其事地问道,“真君,有何贵干?”
“捉妖!”
“咦?”
“我想好了”,南灵重新抖擞精神,继而整整衣裳,往前跨了两三步,一本正经道,“不能白受乡亲们的香火,定要把那为祸一方的小贼捉拿归案!”
天华听罢,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第四章
夜色正浓。九天上的繁星烁烁,让人一边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天庭中的哪位粗心的小神步先前的卷帘大将后尘,又失手打碎了王母娘娘心爱的琉璃盏,破碎成星。却又一边暗暗雀跃这份意外的美丽。
不过,夜正浓时,也正是鬼神出没的好时辰。
低矮的灌木丛里,飞着几只萤火虫,丛林深处,有一处静静地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一个黑影逐渐逼近,几只萤火虫接二连三地消失,黑影继续走着,一点一点向光芒靠拢。
黑影停住脚,慢慢低下身子。
簇拥的满天星旁边,一个刻画着蟠龙花纹的古铜镜子放在地上,镜子里面,一条浑身锃亮发光的银色小龙在里面盘踞着身子,看见有人在注视着它,也只是撩了下眼皮扫了一眼然后打个哈欠继续睡觉。
“真漂亮!”黑影着迷地向古镜伸手。
北州城里有一座小院落,地方不大,却在院中央倾斜地长了一棵巨大的老槐树,错根复杂的树根显露在地皮表面,三五个人方能合抱的老树干带着十几条狰狞的疤痕,枝繁叶茂的树冠似一只大手盖在整个院落的上方,遮天蔽日,满院都是槐树叶。
夜色阑珊,极其诡异的格局,极其诡异的气氛。
简陋的小屋里,烛火半明半暗,照得满屋的珠宝首饰碎镜片熠熠发辉。
吱扭一声。
门从外面推开,阳春茶馆的掌柜走进来,拧着眉,看着桌子上狼藉一片的萤火虫残肢,呵斥着蹲在椅子上剔牙的魔物,“不是不让你吃这些虫子么?”
“谁叫它们太亮呢,一个没忍住,就给吃了。”一身黑装的魔物回味无穷地闭上眼,半响,慢慢睁开眼,眼里的贪婪一览无余。
“来,我给你看今天得到的好东西。”他说,从怀里掏出一把古镜。
“你又去偷东西了?”掌柜的眉头越拧越深。
“捡的,还有……”,魔物扫了一下桌子,眼睛陡然变得狠厉,声音嘶哑,“胆敢再私自动我的东西,休怪我不客气。”
掌柜的心下一沉,语带请求之意,“那尊小铜人是她情郎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北州城的张丫头,曾有个憨厚心好的情郎,前年征兵跟了去了,没过多久,外族来袭,就传来战死途中的消息。都是农户出来的孩子,平日最多也就是宰个鸡杀个猪什么,哪懂得什么刀枪棍棒。人又实诚得很,被人骂了还能傻呵呵地笑回去,一点活络心思都没有。哪是个当兵的命。
张丫头也是个普通姑娘,长得不漂亮,倒也干净利落。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有不少媒婆帮她张罗着婚事。
“他说好打完仗就回来娶我的,这是他临走的时候给我找人铸的大英雄”,张丫头拿块洗得干净的手绢把手里的小铜人擦得锃亮,“哪个姑娘年少时没幻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也想过。他是真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说征兵就去报名了,说什么将来做了大英雄风风光光地娶我。”
张丫头说到这里恨恨地把小铜人往桌子上一扔,抹了把脸上的泪,“他就是想让我觉得愧疚,我等他一辈子,让他在下面也不好过!”
真是个傻子,若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倒也好,偏偏还是个走心的傻子。当年嬉闹时一句“我最喜欢大英雄,才不嫁你”的玩笑话,竟让他记了心。新宰了猪崽一大早跑到门口蹲着托人帮自己铸个英雄铜像,然后屁颠屁颠再跑到自己面前把铜像交给她,说参了兵,过两天就走,还信誓旦旦地说等他衣锦还乡时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
谁稀罕你的铜人像,谁稀罕你的大英雄,再打动她什么用,也换不回一个生龙活虎的傻子!
不是不想嫁人,只是想这么等他一辈子,等到奈何桥再相逢时,好理直气壮狠狠敲他的脑袋,一如当年骂道,“下辈子可别这么傻!”
感情是这世上最难算的帐,谁也说不清谁欠谁多少,交出去,就是一颗心。
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铜人,某天被人偷了去,哭伤了张丫头的眼。
实在看不过去,悄悄地拿走了小铜人,再悄悄放回张丫头的门口。
“哼,感情”,魔物不屑地嗤笑了一下,笑声刺耳难听,“无情才是凡人。”
说罢,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古铜镜,捋着头发照了照,眼睛染了一些血色,不由自主地抚上镜面。
瞬息万变,原本在古铜镜里睡觉的小银龙从镜子里窜出头咬伤妖精的手,尖利的牙齿在苍白的手掌上留下两个血色牙印,而后又缩回头继续盘在镜子里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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