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言原本每周还回宋家一次,如今倒渐渐不常回来了:一来自从两人有了关系,每回跟着宋致白在程美云等人跟前进进出出,总是不免心虚。二来日子越是艰难,他便越是不能坦然受落宋家给的种种好处,只觉得这笔债的利息越发重了似的。他宁肯多留在学校里和师生们一起捱苦——也确实是苦:常常一个多月没有肉食,鸡蛋要三元钱一个,晚饭时常只有碗陈米稀饭。学生里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白天饿得无精打采恹恹欲倒,夜里却贴烧饼似的睡不着。赵正春最惯常的便是在大家都辗转反侧时,絮絮回味当年在家时母亲的拿手好菜,什么葱香饼酱鸭子红烧东坡肉,直说得津津有味口舌垂涎,只恨得一屋人都捣枕捶床地威胁要掐死他。赵正春又笑又辩道:“我这叫‘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咱又不跟慕言似的,阔亲戚离得近,还有个救世主大表哥!”
他这玩笑也是善意,于程慕言听来却不免难堪。他虽自虐似的不肯常回宋家,却架不住宋致白一趟趟来找自己:或者在他眼里,宋家和宋致白压根儿是分开的,受宋家恩惠是一种负担,被宋致白照顾却十分享受。这一点上,他有种自欺欺人的不讲理。
宋致白大概也是看透他这层心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隔一两天便会带他出去好好吃顿饭。不过老是出去也太过招摇,因此多数时候还是径直回去新公馆,吃完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虽然第一次经历并不太愉快,但半年多下来,两人也日益驾轻就熟,宋致白的风月经验又丰富,渐渐程慕言也体味到其中的好处。情事完毕后躺在那人身旁,看着他静静吸烟的样子,只觉心底的眷恋也如他唇间呼出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绞缠上自己,最终织成一张缠绵的网。这一瞬他忍不住想:原来食色性也,还真半点不错。
这日因为宋致白去了趟成都,两人一个多礼拜没见,宋致白回来后一早就把他接回家,又特意叫了那家苏州馆子的菜。因为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但凡像样的馆子都要价绝高,倒真有“千金珍馐”之感。程慕言心知宋致白是专为自己,暗自感动,嘴上却毫不领情:“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宋公子这么款待可教在下怎么受得住。”宋致白也不气,反笑道:“还受不住呢,口水都快滴我碗里了——程少爷您这算得了便宜又卖乖吧?”程慕言笑道:“这就叫‘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虽然这么扯了半天贫嘴,程少爷真坐下开吃时可没半点“有愧”的意思——本来就是挨着饿,家乡菜又特别对胃口。宋致白看着看着就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默默又看了会儿,忽而问道:“怎么,在学校吃不饱?”程慕言正大口喝着汤,头也不抬道:“就现在这样,学校那么多人,哪能都吃饱——我们有个老师讲着课就饿晕了。”又笑着把赵正春的每晚节目绘声绘色学给宋致白听。对于在学校的困境,他倒是从没刻意瞒过宋致白,反正也瞒不住,此外潜意识里多少还有点故意招人家心疼的恶劣心理。宋致白听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跟前的盘子又推了过去,淡声道:“慢慢吃。”
等到了晚间上床,吃饱喝足的程少爷舒舒服服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翻看带过来的那本《理性与民主》。宋致白从浴室里出来上了床,从后头搂着他看了半晌,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勾开了他身上睡袍的系带。程慕言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却故意拿书盖了脸不理他,可只觉那只手抚着自己腰线直往下走,越伸越不是地方,探到哪儿都撩惹得皮肉浮上一层酥麻。程慕言忙一把按住了,忍着笑道:“别捣乱!没瞧人家正看书呢。”宋致白眉头一挑道:“哪儿捣乱了?你看你的,我就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没有。”话说这么说,手上却专门挑弄起那一处来,程慕言脸上涌上一股红热,被下的肌肉已然绷紧了,耳边只听宋致白轻笑道:“别的地方大概是瘦了……怎么这儿倒越来越‘胖’了?”
程慕言忙低斥道:“胡说!你老是这么不正经。”其实这事儿上他也心虚:本来像他这个年纪,身体有些变化也是极平常的,但自从和宋致白在一起,总疑心是因为这种关系的缘故。何况近来确也像是越发的“食髓知味”了……如是一想,浑身更是流过火辣辣的一阵烫,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处“把柄”就更掩盖不住了。
宋致白像看透他心思般,轻轻笑了声,手上动作更是变本加厉。程慕言给他挑拨地浑身酥软,偏那处是更硬了,越发不敢抬眼看他,只能更深地把脸埋进书册底下,嘴上却恨恨地嘀咕了句:“……反正也都是因为你!”宋致白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啪”地一声夺过他手里的书丢到地上,俯身就把他整个人压倒了,扳定他下巴低声诱道:“不然还能因为谁?除了我你还有第二个?”
眼见自己严实实地落到他身子底下,程慕言倒是乖了,只是默默含笑着直望向他眼底,目光绵柔得像一把春雨。台灯的光晕是淡黄色的,落到他眸子里就成了掺了黑丝的深褐,让人不由想起那种半融化的外国糖,只须看一眼便掉进那股浓稠温柔的甜意里,竟教宋致白一时失了神——宋公子的风月账向来不少,固定交往的情人也有过几个,其中不乏模样性情都比程慕言更讨喜的,却没一个让他像现下这么认真往心里去,以致渐渐疏远了那些莺莺燕燕。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追究起原因来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因为这人的纯粹干净,又或许,就如自己方才说的,是因为知道他至此生命里只有过自己一个——就如同琢玉落下的第一笔刀印。这种完全的独占感令他分外满足与安心。
他凝望了一会儿便低下头,温热的吻轻缓落在那双眼睛上。浓长细密的眼睫一掠擦过唇角,仿佛是直蹭上他心底。
第 11 章
一切平息下来时已是夜深。程慕言俯身趴在床边,大半边身子都赤露着,还在闭眼低低喘息。宋致白揭过被子给他盖上,他却腿一蹬又给掀了,转过头哼了一声:“太热。”宋致白也就不再勉强,只翻过身把人重新搂进怀里,一手轻轻抚弄着他肩胛,默了一霎道:“你像是真瘦了。”程慕言心说眼下这种生活可不是要瘦么,但此刻被他偎炕猫儿似的拢在怀里,煞风景的话便说不出口,最后难得印绽戳司洌骸啊肽阆氲摹!�
宋致白垂目看了他一眼,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下,道:“那就别在学校住了——你要不愿意回家去,干脆就过来我这边。”因见程慕言睁开眼,只是怔怔望着自己,便又劝道:“学校里太苦,何况听说最近日军又要大轰炸,也不安全,你待在家里我总放心些。”程慕言默了默,方才道:“可他们都在,我一个人回来哪合适?”宋致白不耐烦道:“他们是他们,现在也只能各顾各的,再说你留在学校又能有什么用?”
程慕言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他何尝不知宋致白说得实际,固执留在学校除了自己受罪外,对别人没有一点实质好处。但若断然离开身边那些人,独自躲进固若金汤的安乐窝里,简直就跟临阵脱逃似的,良心上实在抱愧。在央大这几年,受学校热忱氛围的影响,他虽没投笔从戎,亲身赴国难,但心底早抱定了 “同甘共苦、精诚团结”的信念,与宋致白独善其身的实用主义截然不同。他沉思了一会儿,便低声道;“上个月我们系一个女同学割腕自杀了。”宋致白 “哦”了一声,伸出一只手点上根烟,边吸边看着他。程慕言从他怀里翻过身,眼望天花板缓缓续道:“她父母是开小商铺的,头段时间破了产,要她回乡下嫁人。她走的当天中午还跟我们同桌吃饭,低着头不说话,也没人在意。后来我想,要是当时问她一句就好了……大家一起总能想出办法,就实在没法子,多劝劝她,她大概也不至于就走那条路。”
“……所以我老总觉着,越是难的时候越是要大家都抱一块儿,这才有希望。”
宋致白沉默地吸着烟,不看他,也不说话。程慕言情知他心里是不痛快了。宋致白的性情他是知道的,面上随和得很,骨子里却颇为自负自专,尤其是跟他相处时操控掌握惯了,温存体贴下实是股独裁的霸道,何况这番又是全然为他好。程慕言也觉得这般拒绝有些伤人,像是专把他排除在“大家”之外似的。想着便凑过来搂住他腰,下巴蹭着他肩头,放软声音哼哼道:“……大表哥,你拉长脸可怪吓人的。”
“你小子还知道怕啊?”宋致白斜瞭了他一眼,伸手摸到他腰上掐了把,“那就老实听话,别净惹我生气。”程慕言忍不住“嗳”地叫了声,继续笑嘻嘻道:“那我要是听话了,大表哥就笑一个给我看看?”宋致白瞧他这副撒娇耍赖的德行,心里好笑又好气,故意板着脸闷声道:“别废话了,睡觉。”说罢抬手关了台灯,猛地一翻身裹着被子又把他卷进身子底下,扳住脸没头没脑地亲下去,一壁坏笑道:“不是说越难越得‘抱一块儿’?——你先给我再抱一回!”
大概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次日清起宋致白便不再提这茬,早饭后照例开车将程慕言送回了学校。倒是程慕言心里有些惴惴的,反复思量着宋致白的言行神色,最后断定他没真往心里去,也就撂开不想,给几个同学拉到操场打篮球了。说来奇怪,即便都饿得有气无力,却还是闲不下来,大概年轻人的热力总是任什么也压抑不住,而且因为供给困难,学校已经处于半停课的状态,无非也只剩这点消遣。不过到底是有心无力,往往才跑上两步就心慌气短,只能又换人上来。程慕言才被换上场不久,就听见边儿有人吆喝:“程慕言,有人找你!”
他丢下球转身一看,正见宋致白站在场边上,指间还燃着一支烟,看来是已然等了一会儿。程慕言心里蓦地一慌,忙伸手抹了把脸上,急促两步跑过去,傻愣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宋致白微微一笑道:“还不愿意我来啊?”说着往他头发上瞭了眼,笑着伸手把上头沾的一根叶梗拂了下来,又掏出手帕递给他:“快擦擦,都快糊成个泥猴了。”程慕言红着脸接过来,一边擦脸一边偷眼看周遭人的反应,实在有点心虚。宋致白明白他心理,便道:“我车停在下头,跟我走过去罢。”
两人便顺着石阶往下走。早春犹是寒意料峭,一路也不见什么人,两旁松枝还是苍青色,却也在针尖泛出一丝新鲜的绿,偶尔划在脸庞并不疼,唯有种撩人的刺痒。程慕言微低着头,默默走在宋致白身旁,忽然想起那个下雨的晚上,他独自匆匆跑上这道石阶,心里却惦记着后头那人可还看着自己……难道那时就有点喜欢了?未免荒唐,当时明明还躲了他很久。可人心总是不讲理,尤其在感情上最爱朝令夕改,只因现在已是喜欢上了,于是回忆起当初的每时每事,都觉得情意暗生,无限的从容欢喜。这么想着,这点欢喜不知不觉从心底爬上来,成了缀在唇边的一缕浅笑。
他正在出神,就忽然听见宋致白道:“我刚才去校长办公室了。”程慕言一愣,头个念头居然是宋致白可是去找校长批准自己休学。宋致白道:“放心,我就是去给你们学校送了点东西。”程慕言愕然问道:“什么东西?”宋致白转脸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等中午吃饭时你就知道了。”
程慕言不觉怔了,停在台阶上一时迈不出步。宋致白却不理他,自顾继续往下走,等他回过神来已落下一大截。程慕言忙两步追了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停了半晌才呐呐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着。”
宋致白回头瞭了瞭他,笑道:“你当我愿意?谁叫程少爷非要‘同甘共苦’呢。”程慕言心里翻涌上一股热,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只暗中扯了扯宋致白袖口,涎着脸笑道:“大表哥可真是好人。”宋致白瞥着他嗤道:“宋某受不起——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养你一个还行,养几百号人我可受不了。”嘴上虽这般说,却翻手就势把他的手给握住了。程慕言下意识地挣了挣,转眼瞧见宋致白低垂目光望着脚下石阶,眉间唇角却隐隐敛了抹笑意,手上力道便全软了,任由他握住不放,心里却打鼓似的越跳越急。
两人都不再说话,就这么握着双手一路走下石阶。校门前有不多几个人匆匆走过,程慕言忙从他掌中抽回了手。宋致白走到车前打开门,拿出一个大纸包递给他。程慕言打开一看,里头是两桶印着英文的军用压缩饼干,又听见宋致白嘱咐道:“这个吃的时候必须兑上水,不然吃过量可不是玩儿的……记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