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
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
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
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
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村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
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
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
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于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
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
常说:
“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
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宋舔去,
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限就认出它来
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
“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
“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于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
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
“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
“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
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
“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
“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
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儿,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
对他们说:
“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呼
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
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
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
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
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
“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
起馒头后转身就跑。
给它吃了半个馒头后,它就记住我了,一见到我就会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给它
吃馒头。几次下来,我就记住了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时也好让它高
兴,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里放,就知道了,两只前脚举起来,对着我又叫又抓的。
后来,这条狗就天无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哒吧哒响,
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
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窜出来,又跟着我
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
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
着我摇了一会儿尾巴后,转身吧哒吧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翘鼻于许阿三他们看到了都嘿嘿笑,他们间我:
“喂,你们夫妻出来散步?喂,你们夫妻回家啦?喂,你们夫妻晚上睡觉谁搂着谁?”
我说:“我们晚上不在一起。”
许阿三说:“胡说,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说:“我们不在一起。”
他们说:“你这个傻子,夫妻图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许阿三做了个拉灯绳的样子,对我说:
“咔嗒,这灯一黑,快活就来啦。,
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它在一起,这狗
一到天黑,就在我门口吧哒吧哒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一亮,它又回
来了,在我的门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开门。
白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边走着,我把煤送到别人家里去时,它
就在近旁跑来跑去跑一会儿,等我一出来,它马上就跟上我了。
那么过了些日子,这狗就胖得滚圆起来了,也长大了很多,它在我身边一跑,我都
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许阿三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
“这母狗,你们看,这肥母狗”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拦住了我,许阿三沉着脸对我说:
“喂,你还没分糖呢?”
他们一拦住我,那狗就对着他们汪汪叫,他们指着路对面的小店对我说:
“看见了吗?那柜台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糖果,看见了吗?快去。”
我说:“去做什么?”
他们说:“去买糖。”
我说:“买糖做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吃。”
许阿三说:“你他妈的还没给我们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们都是你的大媒
人!”
他们说着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里的钱,那狗见了就在边上又叫又跳,许
阿三抬脚去踢它,它就叫着逃开了几步,许阿三又上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逃远了。他
们摸到了我胸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取了两张两角的钱,把别的钱塞回到我胸口里,
他们把我的钱高高举起,笑着跑到了对面的小店里。他们一跑开,那狗就向我跑过来了,
它刚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们又从小店里出来,马上又逃开去了。许阿三他们在我千里
塞了几颗糖,说:
“这是给你们夫妻的。”
他们嘴里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手里捏着他们给我的糖
往家里走,那条狗在我前面和后面跑来跑去,汪汪乱叫,叫得特别响,它一路跟着我叫
到了家,到了家它还汪汪叫,不肯离开,在门前对我仰着脑袋,我就对它说:
“喂,你别叫了。”
它还是叫,我又说:
“你进来吧。”
它没有动,仍是直着脖子叫唤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呼的一
下审进屋来。
从这天起,这狗就在我家里住了。我出去给它找了一堆稻草回来,铺在屋角,算是
它的床。这天晚上我前前后后想了想,觉得让狗住到自己家里来,和娶个女人回来还真
是有点一样,以后自己就有个伴了,就像陈先生说的,他说:
“娶个女人,就是找个伴。”卜,我对狗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
做夫妻的,我们最多只能做个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对我汪汪叫了两声,我对它笑了笑,我
笑出了声音,它听到后又汪汪叫了两声,我又笑了笑,还是笑出了声音,它就又叫上了。
我笑着,它叫着、那么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口袋里还有糖,就摸出来,我剥着糖纸对
它说:
“这是糖,是喜糖他们说的”
我听到自己说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几下,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
有一瞩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
“甜不甜?”
我听到它喀喀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喀喀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
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过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两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我挑上重担时,
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担子空了,它就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镇上的人看到我
们都喜欢嘻嘻地笑,他们向我们伸着手指指指点点,他们问我:
“喂,你们是不是夫妻?”
我嘴里嗯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说:“喂,你是不是一条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做什么夫妻?”
我摇着头说:“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陈先生说:“知道就好,以后别人再这么叫你,你就别嗯嗯的答应了
”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别对着我嗯嗯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挥挥手说:
“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担子走了开会,狗在前面吧哒吧哒地跑着。这狗像是每天都在长肉,我觉
得还没过多少日子,它就又壮又大了,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
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在门上一蹭一蹭的,我开了门,
它溜进来后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来,狗脑袋搁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这时就要
对它说:
“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要睡觉了,我还没有说完活,你就要睡觉了”
“我还没有说完话,狗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壮壮了,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见了我就说:
“喂,傻子,什么时候把这狗宰了?”他们吞着口水说:“到下雪的的时候,把它
宰了,放上水,放上酱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炖上一天,真他妈的香啊”
我知道他们想吃我的狗了,就赶紧挑着担子走开会,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记住了
他们的说她们说下雪的时候要来吃我的狗,我就去问陈先生:
“什么时候会下雪?”
陈先生说:“早着呢,你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才会下雪。”
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把心放下了,谁知道我还役穿上棉袄,还没下雪,翘鼻子许阿
三他们就要吃我的狗了,他们拿着一根骨头,把我的狗骗到许阿三家里,关上门窗,拿
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后还要在火里炖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们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钻到许阿三床下后就不出来了,许阿三他
们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乱叫,我在外面走过时就听到了。
这天上午我走到桥上,口头一看它没有了,到了下午走过许阿三家门口,听到它汪
汪叫,我站住脚,我站了一会儿,许阿三他们走了出来,许阿三他们看到我说:
“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来。”
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
“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
“还没有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