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饭下来,叶将成一个人便把那盘面点吃完了。这一举动无意间讨好了子君的娘,妇人高兴地说:“将成如果喜欢,舅母下次再给你做。”
“不麻烦舅母了。已经够了。”叶将成笑得得体……够了,下一次,会让子君做的。
妇人不多纠缠,毕竟,她的虚荣心已经得到了满足。
吃完饭,迫于叶老夫人的泪眼,叶将成留在了大院歇息。比起子君的小院的简单整洁,大院的房间被叶老夫人布置得尽显奢华……这本是叶家的一贯作风。此时看来,叶将成却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会喜欢这样的布置。
原来,人,真的会变的。不知这些年,子君是否,也变了?
‘当当。’
房门轻启,却是叶老爷推门而入。叶将成见了,收拾了皱起的眉迎了上去。
“爹,怎不歇息?”转头,对空空的门外说道:“上茶。”自有缩在影下的人去遣了仆从来。
叶老爷并不答话,在屋内桌旁坐下了,才开口道:“将成,坐吧。”
些微斑白的鬓发,肃穆的脸色。灯光印上去犹如供奉在佛龛上的不动明王……这模样,自然不是来念叨这数十年的思念的。
叶将成也看明白了,接了仆从的茶,挥手让人关了房门,才落座在叶老爷身侧,奉上一杯热茶:“爹。”用的,却是请罚的姿势。
两个都是明白人,叶老爷腾然火起,一掌拍在桌上。连胡尖都在轻颤:“你……你竟、竟真如我所想?!”
双手捧茶,叶将成丝毫未动。你想的是甚,我不清楚,但是我要说的,必定是要请罪的。
“叶家无后,是为大不孝,望爹体谅。”
无后……无后!
盼了这么多年,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念的不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如若老夫人在,必定气血攻心晕厥过去。叶老爷虽然没有晕厥,但是脸色却也十分不好看。良久,大手一挥。
“啪——!”清脆的裂瓷声,茶水顺着地砖的缝隙淌了,留了一滩壮烈的湿痕和破碎的瓷片躺在叶将成脚下。视线上移,轻易就捕捉到了叶老爷苍老容颜下蕴藏的巨大怒火。
“你……你!如何无后?怎能无后!荒唐,荒谬!”久经商场能言善战的叶老爷一时间竟找不到再多的词句来形容他的愤怒,一双手指着叶将成,青筋凸起,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暴动起来。
叶将成不怕,但是毕竟是生身父亲,心下不免有些惨淡。
“我已要了一人,此生,仅此一人。”抬头,漆黑的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传达着他的决意:“爹既已察觉,必当明白。”
“男子三妻四妾、子孙绕膝是哪个不愿求的,你与他说明白了,院内一角自有他安歇的地方。若他……”愤怒中,叶老爷却还是有几分清明的,说到一半,突然冷冷嘲笑一声:“如今人都没找到,若死在了外面呢!”
叶老爷很少说这般恶毒的语言的,虽然士农工商占了最下一层,但却是从小的书香教养,而今怒火攻心,一时间吐出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却丝毫不觉愧疚,那眼中的恨意,不是假的。
“子君定会安然。”字字掷地有声,不自觉间冷冷的灵气外露,地上那一小滩湿痕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那眉眼间露出的威仪就连叶老爷也为之一震,心神俱明。
叶将成压下自己刚才翻涌而起的杀意,闭了闭眼,回给叶老爷一个神情十分相似的嘲笑:“就算他…早于我先去,黄泉之下,灵山之上,总有他的灵体徘徊,寻得到,是为我幸,若不然……这一生,也够了。”
“……你……真是荒谬!两个男子,竟许了终身。你们可是兄弟!”
“无所谓男女,纵然是亲血兄弟,只要他是子君,我便一生随他。”
“你!”“啪!”
叶老爷气急,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叶将成的脸上,俊朗的脸瞬间浮现了四个指印。他不是躲不开,只是他不能躲,如今这份怒气在他身上砸一些,到子君回来,便会少受一些。更何况……世间不孝,无后为大。纵然他已身怀非凡灵力,来去妖界海域自如,却是身在人族,生身血亲,脱不开凡俗伦理的。
口腔里一片血肉模糊,嘴角溢出淡红血沫,叶将成用衣袖擦了。看着面前的老人,一脸悲痛,似乎那一巴掌,不仅拍在了叶将成的脸上也打在了他的心头。
“孩儿不孝。”沉闷的钝响,叶将成直直跪下,认错之后却依然不依不饶地说:“但今生来世只此一人。”
“你!你!”
最后,愤怒的老人一脚踹翻了叶将成旁边的木凳,摔门而去。
夜风灌进,凉凉地吹到了叶将成的心里。
“主子。”叶秦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垂首站在叶将成身边。
原来……竟走了神。没有用灵力护体,叶将成撑着桌边站起来,膝腿都已麻木没有了知觉。
“我……”跪了多久了?
“主子,已经近一个时辰了。”叶秦站在他身旁也近一个时辰了。
“是吗。”没有用灵力消除腿脚的痛苦,叶将成苦笑着坐下看着叶秦:“让你看到笑话了。”
叶秦明明也是年轻的一张脸,却总是老成地沉着眉眼,此时更是皱起了眉。对着叶将成似哭的嘴角大不敬地说道:“笑不出便别笑了。”
闻言,叶将成却笑得更起:“还以为你会一直恭恭敬敬地呢。”在叶秦发作前,又叹息道:“子君说笑久了,心中的包袱就会轻的。可是这些年我试下来,却发现,那些包袱不过是都藏了起来……”
无关的话,慢慢地讲述,是他和子君相处的短短日子。有些片段叶秦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默出来……比如说阳光之下,和风书院中教书先生的那一个笑容;比如说冥峰祭祀,看到石锅海鲜时,那人的惊喜又心疼的复杂神情;再比如小小的厨房,那人脸颊沾着面粉认真做着晚饭的模样……许许多多,叶将成都如数家珍,这三十年的时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每说到入神处,他的脸上也会露出孩童般的神情……
让人心酸又心疼。
“啊,我又多嘴了。”叶将成摇头失笑,碰碰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些肿了。
叶秦不接他的话,只是瞟了一眼那红肿的痕迹:“可要用些药?”
“不了。”叶将成转头,满眼狡黠:“让娘看看才好。”
……这才悲苦地痛着,就使起了苦肉计?
“那,主子歇了吧。刚才江家递了帖子,请主子过府一聚。”
“嗯?”叶将成瞪了眼:“怎不早说?”
叶秦今晚的胆似乎肥了点,淡淡地看了叶将成一眼:“插不上嘴。”
…叶秦这种人,总是板着脸,主子主子地十分恭敬,但是他若生气了,却也能不动声色地噎死人——真的是不动‘声色’,半点表情没有。
叶将成摸摸自己的脸,叹气:“还是拿些药来吧。”
灵力虽然方便,但是他已经在三十年前就习惯了不用灵力疗伤。
“是。”叶秦恭敬地退下。不一会就拿了最好的药来,等叶将成用了,才退下。
到了门口,被叶将成叫住:“叶秦……这一巴掌我是必须挨的。”
“……”
“早晚也得挨,并非不惜身体。”
“……跪了一个时辰。”
“……走神了。”
“主子歇了吧。”转身,关门,之间还是恭敬地低着头。
世间总有些人有怪癖:厨子恨别人浪费食物;裁缝恨别人不惜衣物;而医师……有的恨别人浪费药物,有的,则是恨别人不惜身体……叶秦,便是后者。
没错,除了叶家头号管事,叶秦还有个头衔——叶将成的头牌医师。
☆、第八十二章 (3591字)
苦肉计自然是没用上,第二天早饭时候叶老爷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叶将成。
心下苦笑,这只是个开始。
临出门,还看到叶老夫人柳眉倒竖地扯着叶老爷的衣袖,愤怒地说着什么。
只怕今夜回来的时候,也不好过吧。叶将成无奈叹气。
叶秦抱着一个礼盒,掀起了马车门帘,微微弯着身体:“主子。”
“……”叶将成瞟了一眼叶秦,低着头看不清脸。这就是还在气着。跨上马车,叶将成暗自郁闷:这么些年,他很少犯到叶秦的忌讳,而这忌讳一旦犯上,少不了要找些稀缺珍贵的药物来讨个顺心。
黑市中,应该会有吧……
若不然,就把去年比剑从他手里赢来的那盆看起来像是莲菜的东西还给他?记得当时怕他心疼专门挑了一盆不起眼的,结果……哪知却是他最心疼的一盆。
正寻思间,马车已经停下了。叶秦平平板板的声音响起:“主子,到了。”
江府……是江府吧?包揽了沿海产业的大家……
怎的就一处小院?没有门匾?
“主子。”叶秦见叶将成久久不动,不由出声提醒到。
“……走吧。”
上前,叶秦扣了门,院内脚步声响起。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十来岁的模样,倒训练得体,沉稳模样一如叶秦……不由得看了看旁边的那个人……一脸平板。
“叶公子,我家小姐在院中备了琴,候着呢。”小丫头的声音倒是十来岁该有的清悦好听,只是那笑容却含蓄了太多。
“劳烦带路了。”
“请。”
虽然院子外面看起来太过寒酸,但是里面却也是精致清雅得很。两人跟着小丫头一路走到了后院,叶将成对花草不大懂,不过一眼看去,姹紫嫣红的,十分漂亮。
院中凉亭,一上一下地坐着两个女子,一人抚琴一人捻棋。旁边熏香缭绕,繁花锦簇倒也是一副美景。
“小姐,叶公子到了。”
抚琴的女子按住琴弦,隔了一片花海看着叶将成。这情景,要让多少有志儿郎倾了心神,乱了心跳。只是,叶将成算年纪也是快到半百,虽然有了深厚的灵力,寿命得以延长许多,但是这阅历和心理历程却是一步步刻下去的。更何况,心早已有所属。
嘴角噙了潇洒笑意,接过叶秦手里的礼盒,施然走下去。
“江小姐好兴致,叶某略备薄礼,望小姐不要嫌弃。”至于备的什么,只有叶秦知道。但叶秦的眼,从不会错。
“叶公子客气了。”江若水亲手接过,然后递给了一旁引路的那个小丫头。
这时候,捻棋的女子莲步轻移来到了江若水的身后,倒也不拘束地看着叶将成,神态自若,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若是没有想错……
“这位是齐桑王长女尚落梅郡主。”
果然。
叶将成露出吃惊的表情,弯腰正欲下拜,却被尚落梅凌空拖住了手:“叶公子不必多礼。我对叶公子的事迹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果然俊朗非凡。”
“郡主谬赞了。叶某今日能见得郡主真颜,实乃三生有幸。”面上如玉儿郎,心下却织了细密的网丝丝计较……这齐桑王的郡主,可不会恰巧今天来这里串门吧。
“好了,咱别来那虚的客套话,正巧郡主愁没人陪她,不如就叶公子和郡主对弈一盘吧。”江若水言谈间尽显亲昵。
叶将成却忍不住冷了冷眼……这女人……他何时给她‘尽可献媚’的信息了?举动言谈竟把自己当做了叶将成的什么人,这不过是第二面而已。
虽然心头发毛,叶将成还是笑得妥帖。
“如此,郡主承让了。”
两方坐定,江若水清清淡淡地抚起了琴,流水叮咚的清悦声音入耳。
下棋是最能看透人心思的东西,运筹帷幄、攻守进退,一盘棋下来,若遇眼明者,为人心性也会被摸个一二。
但是,这郡主似乎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而已。
一局完,已是一个时辰过去,叶将成输掉半子。
“叶某甘拜下风。”
“嘻嘻……”尚落梅小女儿姿态地娇笑着说:“若非叶公子想让,我怎能赢你?”
既然被揭穿,叶将成却还是谦虚地道:“叶某自觉不能赢,便耍了小聪明想得个体面,没想到,却被郡主看穿,实在惭愧。”
“嘻嘻……叶公子真是风趣。”
讨了笑脸,总是对的。
江若水此时也停下了琴音,接过小丫头端来的热茶亲自替叶将成和尚落梅添了,却是先添的叶将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尚落梅眼角含笑,用女儿闺蜜之间的眼神交流瞥了江若水一眼。手腕厉害包揽一干产业的江大小姐竟立刻红了脸,却不退却,贴着叶将成在旁边坐下了。
…脂粉香…女人的脂粉香……
“说起来,叶公子可了解鲛人?”尚落梅一语道破,眉眼的笑意在叶将成眼里也变了味道。
“自然。鲛人乃海之精灵,擅歌,音能惑人,而其面貌更是无一不美。可谓是天地之杰作。”夸起,脑海中却浮现的是那蓝色的身影,也不知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