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三千铁骑已经到达北城。北墙的三座城门紧闭。东西两侧的各三座城门,也已关闭,脚快一些的话,还能从唯一还开着的南正中城门逃出。再慢一些,很有可能就会被关在这座围城中了。
“老爷,你还等什么!快跑吧!皇上驾崩了!天门关失守了!无数朝官都已经弃城逃出去了!听说就连两位内相也走了!北城门不过由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守着!你和夫人也快走!没有马车,我就是背,也要背着你走!”
薛家的仆从早已鸟兽般散尽,薛宁拼命拍打薛笠书房的房门,嘶声力竭地吼叫。
薛家确实已经没有马车了。洛京官员府邸中用于拖载出入的马匹,已经尽数被征用了。
书房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薛笠身穿整齐官服,手执那把常年被他挂墙上成了死饰的长剑,面对他的老妻,唤了她的名,道:“长秀,旁人走尽,我也不会走。这是我大元的帝都,岂能拱手让给蛮人?我去北城门,与将士一道守城,等着援军到来。你快随了薛宁走!”
文氏匆忙间,已经收拾了些细软,胡乱裹成一团抱在怀中。此刻那包裹噗地一声落地。
她怔怔望着自己共枕了半辈子,一起生儿育女的丈夫。这一刻的他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眼中慢慢地流出了泪水。
“符春,”她唤他的字,慢慢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不会拦你。只我告诉你,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虽不会随你到城墙,却会坐在家中等你回。你若不回,我便随你而去。”
薛笠凝视着她,拔剑而出,长啸一声,哈哈笑道:“好,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薛笠此生得你相伴,死而无憾了!”说罢用力拥抱文氏,在她垂泪回望中,大步而去。
与此同时,平日原本寂整的永定王府,也在这个黎明时分,混乱成了一团。
本来再过几天,就是叶明华的寿日了,小仰贤甚至已经和红英嬷嬷约好,他要和她一道给自己的祖母做一碗寿面。虽则自古便有君子远庖厨的教训,但面对小孙子这样的拳拳之心,谁又能忍心拒绝?叶明华自然喜笑颜开,等着吃完这顿寿面,她就把他送往他的父母身边。
但是就在这个黎明时分,天却突然变了。
一直深居简出的霍熙玉,冲出了她居住的玲珑山房,牵出王府剩下的两匹马中的一匹,骑了上去,命人打开常年闭合的王府正门,像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黎明的寂静早已被打破,帝都的百姓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此刻街道之上,到处是往南城门奔逃而去的潮涌之人。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地四处蔓延,如狼似虎的西羌铁骑正从北边围城。他们知道,南城门之所以还开着一扇,是因为这个城市中,有些高高在上的人还没走尽。一旦人都走光,门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紧闭。所以他们呼儿唤女,用尽了全力,凭着两条腿与围城和运气赛跑着。
这浩浩荡荡往南而去的人流中,唯独霍熙玉的一骑却往城东飞快而去,十分扎眼,路上之人纷纷闪避,对着绝尘而去的快马背影狠狠呸了一声。
春晖门附近的张家,此刻也早没了平日的宁静。张若瑶多年前便嫁人了,丈夫是个出身小门户的武官,去年被放外地做官,张若瑶跟了去,因公婆都已去世,便将四岁的大女儿托给父母照料。张青抱了因惧哭了出来的外孙女,大步往外而去,身后张夫人匆匆跟着,忍不住埋怨道:“谁像你这么老实,朝廷说征马,你就把家里的马全都让人牵走了!如今好了,那些以前还偷留马匹的人家,早就套了马车赶出城了。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怕是没到南城,门就已经关了。咱们两把老骨头,怎么着也算了,就是可怜囡囡……”
张青恼怒,扯了张夫人闷头而行,刚出门,远远竟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转眼便到跟前,马上之人,竟是永定王府的那位嘉德公主!
张青夫妇对于这个公主,心里自然是有怨的,面上却不敢现出而已。现在见她一身黄衫坐于马上,不知道她是何意图,呆呆望着。
霍熙玉从马上翻身而下,将缰绳往张青手上一丢,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张家对我不喜,我也无谓。这匹马,你们愿意要就拿去套车,快的话说不定还能出城。不愿要,杀了放了都随你们。”说罢转头,飞快而去。
张青望着她的背影,呆怔不动。张夫人蓦地醒悟过来,急忙推醒丈夫,叫去套车。
霍熙玉这一辈子,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奔跑,她跑得胸口像是要爆炸,疼痛得几乎要流泪,却是不敢停下,唯恐一停,就会倒地不起。
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刻,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但那是那一刻她脑海中迸出的唯一念头。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她只是在遵从内心的引导,如此而已。
当她气喘如牛地跑回到王府,跑到青莲堂前的时候,她正看到霍云臣抱着流泪不止的小侄子立在外面,身影僵硬。
“姑姑,你回来了!”
小羊儿看见了她,一边掉着泪,一边哽咽道,“祖母说,叫你和我们一起走。她却不走,红英嬷嬷陪着她。我也想陪着她。可是她说,我要是不听话,她就放火烧掉屋子……”
霍熙玉呆住了,怔怔立在那扇紧闭的门前。
“熙玉,你是我的女儿,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照管好你的侄子。马上就走!”
霍熙玉听到了这三年来与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母亲隔门这样与自己说话。
“娘!”
霍熙玉终于叫了一声,跪地不起。
霍云臣一手抱着小羊儿,一手拖着泪流满面的霍熙玉,将两人丢进了冯清早备好的马车上,自己坐于前,驾马狂奔而去。
身后,王府的大门不疾不徐地关上了,带着它惯常该有的雍容与高贵。
冯清挺起了胸膛,双手背后,迈着方步,慢慢地朝着自己平日惯守的仪卫房而去——就像随时还有下一道来自家主的命令一样。
南去的人流越来越密集,到了最后,靠近南城门的那一段路,马车根本无法在人群中通行了。霍云臣亲眼看到一辆不知道是哪家的践踏了路人的马车被愤怒的人群齐齐抬起侧翻到了地上,车上的五六个人从车厢里狼狈地滚了出来,有男有女,其中一人,他立刻便认了出来,竟是北城兵马司的司指挥罗北燕,他正被无处发泄愤怒的百姓们群而而围攻。
自己的马车也已经寸步难行了,霍云臣跳了下来,一手抱起小羊儿,一手扯着霍熙玉,分开了人群,飞快地往南城门而去。
他终于带着自己的家主出了南城门。只要继续往南,就是安全地界,他就不会辜负家主的嘱托,也能尽到他作为侍卫的职责。
“那些当官的,平日只知道作威作福,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就那种坐马车逃的官,打死了也活该!”
“也不尽都是逃命的。我出来前,就听说有好些官上了城墙和官军一道守城,阻着蛮人入城,多坚持一刻,不定就能等到援军了……”
“是啊是啊,据说有薛笠薛大人,御史田大人,都是些平日只会提笔弄舌的文官啊……”
出了城门,身侧本忙于逃命的人精神略微放松,便有人一边前行,一边这样议论开来。
霍云臣的脚步渐渐地缓了下来。
“师父,你走不动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小羊儿觉察到了他的缓行,立刻这样说道。
他教小羊儿习武,虽然一再叫他以名字称呼自己,小羊儿却一定要叫他师父。
霍云臣停住了脚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他忽然放下小羊儿,对着霍熙玉和小羊儿跪了下去。
“公主,少主,云臣怕是有负太妃所托了!北城危机,连薛大人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上城墙抗敌,我虽是一家奴,却也有保都卫国之心。近旁数里有一周庄,庄子里有户人家,与我有些故交。公主和少主若是愿意,我将你们送去暂时停留,或随了他们南下,容云臣回去与守城将士一并作战!”
霍熙玉微微仰头,傲然道:“我霍家的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生死有命。你想去,去便是!”
小羊儿道:“师父,我若再大些,我也一定会随你同去。现在却不行。我知道我跟了,你还要分心照顾我!”
霍云臣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插入霍熙玉靴中,朝面前一高一矮两人重重叩头,起身领了二人往周庄而去。待他匆匆返回时,奉命前来关闭城门的守卒与蜂拥着急欲出城的百姓闹成了一团,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刚关一半,又被强行推开,再关,再被推开,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无数的人被践踏在地,凄厉哀号与恶毒咒骂声不断。霍云臣提了一口气,几乎踏着城门口东倒西歪近乎疯狂般的人流的肩膀和头顶掠内而过。
第81章
几十年后,奉命主持修订《元史》的史官在提及这段显见谁也不愿直视的屈辱史时,不过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军民齐心,守十五日后,城破。
史书没有提,薛笠、像薛笠这样的人,不愿意逃走的兵马司将士,还有后来自愿加入到城防保卫战的那些百姓们,是怎样凭着身体里流淌的热血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躺在了血泊之中。
霍云臣最后重伤不支倒地时,看到的天空也已经变成了红色。他倒下前的最后一眼,看到刚刚投下一块巨石的薛笠被一支羽箭射入心口。他从后直直倒地,躺下去的时候,双手还紧紧搂着新抱起来的石块不放。
他的耳畔听到了城门被撞破,西羌人宛如野兽般的呐喊声……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竟浮出了许多年前,在兴庆府的那场鹅毛大雪里,站他对面的那个少女掀开覆着厚棉的食盒,把还冒着热气的羊乳菱粉糕举到他面前时的情景。
她的笑容轻巧而温暖。那一幕宛如就在昨天。
霍熙玉并没有随周家人一道成功逃离。确切地说,她和许许多多的百姓一样,被当做俘虏驱赶着重新回了洛京,等待着被送解到西羌。到时候,他们或充实人烟稀少之地的人口,或被充任奴隶,或者被杀掉。而他们先前之所以没逃掉,是因为被拦在了下一座城池的城门口。守城的郡守以防止混入西羌奸细为由,紧闭大门。
周家六口人,现在早就冲散了。霍熙玉原本是和仰贤周大娘一道挤在数十人关一间屋的地方,过了两天,她便与另些人被关到了另个地方,与仰贤周大娘分开了。
这地方,原本是这个帝都里连太阳都照不到的贫民区,她从前决不会看一眼。但现在,她就和她身边的所有女人一样,衣衫破旧,蓬头垢面,寻不到往日的半分容色。
她很沉默,就好像从前已经把接下来几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所以再也无话了,也不大动,每日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望着自己的脚背出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渐渐地,有些消息也传了进来。据说,西羌人占领了皇宫,他们入城停止掠夺与屠杀之后,每天就都会在皇宫的南大门前向被驱赶了过来围观的帝都子民炫武,并且到了最后,必定会有一项娱乐,就是牵出被他们俘虏的大元“公主们”,让她们当着子民们的面跪在西羌人的脚下供取乐,以此来侮辱大元。占城的西羌人仿佛对这种娱乐十分地热衷,甚至轮流驱赶俘虏们去当一回观众,所以这一天,轮到了关着霍熙玉的这一爿。
霍熙玉随了众人被驱赶到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竟意外地在纷乱的人群里见到了周大娘和仰贤。立刻挤到了他们的身边,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前头的响动给吸引了注意力。
皇宫的南大门,原本是分隔高贵与低贱、权势与卑微的一扇门,它朱漆铜钉,兽脊铺首,但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笑话。十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们,脖颈上拴着绳,被西羌人牵着出现在了门后,跪在地上。
“看哪,这就是你们大元的公主和郡主们!尊贵无比的皇家女人,现在却被我们俘虏,成了一条条的母狗,只能匍匐在地上前进!”
一个头目手执皮鞭,从跪在左首的女子开始指着,“长福公主、嘉德公主、君阳郡主、延平郡主……”
他用流利的汉话,一个一个地报着,神情轻蔑,仿佛在数点着动物。
“长福公主,来,来,舔下军爷我的鞋……”
或许是惧怕那头目手中的皮鞭,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那个女子并无反抗,默默地躬身下去,顺从地去凑他的鞋面。
“嘉德公主!据说你的哥哥是什么永定王?他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像乌龟一样,把头缩得连影都看不见。他怎么不来救你啊……”
那头目讥嘲着,这次蹬掉了自己的靴,把一只光脚凑到了那个“公主”的背上,压她到地,然后把大拇指伸到她嘴边,“舔!”
那“公主”很是听话,卑微地伸嘴去含。
西羌头目目光扫过一眼对面的大元人,哈哈狂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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