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叫她一道出行,传话的丫头还强调道:“王妃说了,不用穿大服,寻常衣衫便可。”
王妃一向深居简出,这样的出门有些少见。善水跟她坐上马车,见她看着就像普通富贵人家出来的主母,忍不住问了一句:“娘,这是要去哪?”
王妃微微一笑,道:“熙玉有了心病,我这个当娘的去替她抓副药,慢慢来治了。”
张家世代行医。张青入太医院供职,他的一个族亲开了这惠民药局,接诊寻常百姓,口碑上佳,提起惠民药局,京中几乎无人不知。
张若松此刻正在惠民药局里坐诊。
他在太医院本就没有品秩,去年秋,施妙手救了长福公主,若是有心,早该晋级,大红大紫也不无可能。只他非但没有趁热打铁,如今反倒不大入宫了,大多时间都在惠民药局里为人看诊。今日如常正忙时,忽然见药局的老管事过来,附耳道:“若松,有女眷来看诊,让到静室里去了。你快去看下。”
张若松闻言,略微一怔。
到这里看病的,大多是寻常百姓。便是女人,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女眷那样多有讲究,都是在大堂接诊。像这种既要看病,又要入静室的,还不多见。便问了一句:“什么人?”
老管事道:“不晓得,瞧着不像普通人家。你过去看下便是。”
张若松应了一声,看完手边的一个病人,起身便往里而去。推门而入时,见屋子里坐了个貌美的中年妇人,穿了件七八成新的浅青缎面圆领对襟褂子,边上站个差不多年岁的陪侍妈妈,也是身半新不旧的夹衣,略微一怔,问道:“夫人来看病?”
京城之中,越是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平日穿的衣裳反倒七八成新而已,只有那些急于显摆的爆发户或是新贵门第,才会日日新衣。张若松第一眼,便觉这妇人应有些来头,这才奇怪她怎会到这里来求医,故而这样问了一句。
这妇人自然便是叶王妃了。其实说起来,两人去年在宫中的长春阁外也打过照面,只当时张若松见到善水,当众失态,并未注意到她而已。
叶王妃道:“咱们以前在宫中见过的。我是永定王府出来的。”
边上红英便道:“张公子,她便是永定王府的王妃。”
张若松定定望了对面妇人片刻,并不跪拜。王妃也不以为忤,只是凝视他片刻,道:“我知道张公子妙手仁心,只是今天过来,并非看病,而是为我女儿的事。”
张若松脸色微变,道:“王妃,永定王府门庭再高再大,就算能压死人,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王妃若不是看病,若松这就告退,外面还有病人等着我回去。”
王妃略微一怔,道:“张公子莫要误会。我今日过来,诚然是为我女儿,却并非如你想得那样。我最近问过我女儿身边服侍的人,这才知道她前些时候曾在宫中搅扰过你。上次你爹到我府中替我女儿看病后,我留他叙了几句话,听他说你意欲离开京城?他虽没多提,只我见他颇是烦恼。”
张若松默然。想起先前数度被霍熙玉堵在宫道上时的情景,心里一阵不适。
王妃叹道:“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你是家中独子。我姑且猜下,倘若你是为了避开我女儿才决意如此,那便是我的罪过了。我这当娘的人,这就替我女儿给你赔个不是。今日再给你落个定心丸,往后定会管教好她,再不会叫她这般无礼,否则背后惹人耻笑,说我永定王府家风不整。”
张若松原本确实对霍熙玉的无理纠缠十分不满。之所以这时候想离京,一来,游历天下且行且医,是他自小夙愿。二来,也确实存了避开她的意思。他虽醉心习医心无旁骛,却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现在王妃竟主动找来这样表态,长辈大家风范尽显,又想到她是善水的婆婆,不好太落她的脸面,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踌躇了下,含含糊糊道:“王妃言重了……我想离京,与公主不大有干系……不敢污损公主的清誉……”
王妃吁了口气,道:“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今日这一趟也就没白走。”
张若松无言以对,只是低头不语。
王妃忽然又道:“张公子,你可通妇人脉?”
张若松听她转话题,松了口气,道:“我在此坐诊已有数年,略微通晓。”
王妃点头,“正好,我今日出来,我儿媳也陪着。你顺道替她诊下脉,瞧瞧是不是要调理□子?”说罢,转头朝着善水避身的那扇隔屏,笑道:“柔儿,出来吧。你们两家交好,从前就相熟,不用那么多避嫌。”
善水听到王妃竟会突然叫自己现身,猝不及防,心怦怦跳得厉害,一时也不及细想,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从隔屏后转了出来,走到近前,朝张若松略微点头。
张若松先前一直以为善水还在兴庆府,怎会料到在这里竟见到她?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善水微微笑道:“世兄,我前些时候一直随夫君在西北,后来那边起了战乱,这才回来没几天。劳烦世兄替我看下。”说罢坐到了一张空椅子上,伸手平放在桌上,早有红英抽出了条帕子,盖在了她手腕上。
张若松很快便醒悟过来,知道她应是成婚这许久还没身孕,便坐到了她对面的椅上,压下心中杂念,隔着帕子替她聚精会神地把脉。反复把过之后,收了手,道:“世子妃这几个月的月事,可是颜色暗沉,略带淤结?”
善水望了眼王妃,见她专注地望着自己,踌躇了下,道:“前头还好,后两日,确实略有些你说的样儿。”
张若松道:“世妹确实略有些气血淤滞之症。瞧着倒像是身子疲软之时,风寒入侵所致。”
王妃惊讶道:“柔儿,怎会这样不小心?”
善水被张若松提醒,这才想起去年刚到兴庆府时遇到士兵生乱,当时自己正在经期,慌乱之中未加保暖,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阵子,后来又因了紧张,出了满身的虚汗,更是全身冰凉,加上接下来又连着熬夜做了好多天的棉服,莫非就是那时没注意,这才惹了病气儿?
善水没回答,张如松已经道:“王妃放心。好在时日浅,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去吃些药,也就调理回来了。”
王妃忙道:“那就劳烦张公子了。”
张若松提笔写了方子,叫人进来到前面去抓药,见无事了,压下心中再看善水一眼的念头,起身出去。
等药送来的功夫,善水经不住王妃盘问,便把先前在兴庆府出的那事略微给提了下。王妃听罢,脸色微变,半晌,安慰道:“你做得对。你放心,咱们回去了,慢慢养回来就是。好在你年轻,身子好调养。”
红英提了药,从前头回来,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张公子,忒不识好歹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门第。这样的好事,旁人盼都盼不到。”
王妃道:“我颇欣赏此人。若没看错,是个女子的好归宿。熙玉糊涂了这么久,这次难得聪明一回,倒是看对了人。可惜人各有志,强求不来。这种话你往后不要再提。还有,回去了后,叫冯清给我盯紧了熙玉,不许她再随意出门!”
红英见她神色难得严厉,心里虽还保留意见,却也不敢不应。
回去的路上,善水如来时那样,与王妃同坐。见她神色平静,仿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越想,却越觉得后背发凉。
这个婆婆今天的举动,实在是颇有深意。前头那些与她无关,但最后把自己叫出来那一幕……
“娘,有件事,我跟你说下。我跟张家的公子,以前因了两家交好的缘故,双方父母曾有意结亲,只是后来不巧没成……”
善水干脆主动交底,见王妃神色并无多少惊讶,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测,又道,“张公子便如我长兄。且这事,少衡也是知道的。”
王妃注视着她,忽然笑道:“那你心里,觉得我儿子如何?”
善水诚挚地道:“少衡自然极好。我能嫁他,是我幸事。”
王妃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说起来,当初我一眼相中你,把你要了过来给世钧做媳妇儿,先前没跟你家通过气儿,原本是我不是。只这世上,没有不偏帮自己骨肉的娘,看见有好的,就一心只想抢过来给自己儿子。我晓得他的脾性,不大好处。只听你能这样说,我这个当娘的还是打心眼里高兴。我果然没瞧错人。好孩子,咱们回去了,娘一定给你好生调理,等世钧回来,娘就等着你俩早给我早生出孙子。”
第59章
叶王妃,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善水到了这一刻,才对自己的婆婆仿佛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原本,她觉得她柔弱、面对穆太后时,甚至柔弱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虽然也曾费解这对婆媳兼姨母外甥女关系的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但叶王妃给她的印象很简单,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现在,当初的这种印象完全崩塌了。甚至,本来她一直以为,叶王妃当初请旨时,应该不知道薛张两家的关系,更遑论她与张若松之间的那个口头婚约了,但现在,她也开始怀疑这一点了。而且,她更好奇的是,对于霍世钧这个有点叛逆的儿子,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宽容而且充满了爱的母亲,甚至为了他的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谋她认为值得的事?比如,她认为合适的儿媳妇。
善水有了这感觉后,对她和霍世钧之间的**关系就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霍世钧对这样一个明显是很爱他的母亲长期保持着冷淡而客气的态度?
这个疑问,除了这一对**当事人,对如她这样的旁人来说,说不定永远都只会是个一个谜。哪怕已经是霍世钧的妻,现在两人处得也不错,善水也从没想过去向丈夫打听这样的事――其实是她没有足够的信心,认为霍世钧愿意与她分享他或许永远也不想让旁人知道的秘密。
回了王府之后,善水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到了投入做事的状态――她甚至有些感谢王妃,要不是她替自己分派了绣大士像的任务,她真的想不出她能用什么别的方式来打发这漫长又难熬的时光。
确实,与那个男人一步一步相背地远了,见不到他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堆积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不知不觉的依赖。那种半夜醒来伸手一摸,手边空空荡荡,猝然睁开眼睛,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在身边的体验,感觉不是很好。所以现在她卯了劲地绣这副像。等完工了,时间也就快三月底。然后到时候,她再寻件别的什么可以吸引她注意力好打发光阴的事。否则,叫她什么都不用干,就这样一天天空数着日子等战场上男人的归来,她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三月入了,天气渐暖,穆太后的六十甲子大寿也终于到来了。
这个大元朝最尊贵的女人的六十大寿,注定无法过得与她身份所匹配的那样辉煌而完美了。先是因了年初时突然爆发的那场北方战争。现在战事正吃紧,国库捉襟见肘。据说为了给前线凑军饷,皇帝连自己的夜宵都禁了。上行下效,现在朝廷的朝会,原本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派人,表面上至少再次齐齐收了爪牙,不约而同为君分忧表忠,每天讨论最多的,就是如何节流开源。甚至有人提议,六部及各司衙署的澡圊过道之处,原本放置澡豆供官员方便后净手所用,现在皇上既然连夜宵都不吃了,那做臣子的方便后也不该浪费澡豆洗手,换成灰土便是。此建议无人反对,一致通过。大家都这么体恤,所以轮到太后的大寿庆典,尽管皇帝下过令,命宗人府和内务府按照礼仪规制放手筹备,但太后自己却说,国事为重,一切以简为上――虽则这个“简”,实际铺排起来也要吃掉一座小银山,但比起原来的预算,确实是寒碜了许多。
除了这大寿的庆典规模缩小,另件预兆不详的事,便是太后在寿日前的一夜,不慎竟染了恙,次日早起咳嗽。太医张青奉召匆匆来看之后,松了口气,道是小恙,吃了药安养便可。太后虽觉精力不继,只当日便是她的六十寿了,万事俱备,皇帝百官以及京中命妇们全都等着替她大庆,自然是要撑起精神上场。
二十日的早,穆太后先是在皇宫接受王公大臣与命妇的朝贺,然后大排銮驾,从皇宫的南门出,浩浩荡荡奔至皇家园林芳琼苑,在德寿殿听大戏,开大宴。从南门到芳琼苑的几十里大道旁,沿途与大寿相及的景观错落点缀,搭建了经坛、戏台、彩殿、牌楼,万民夹道,齐声拜寿,场面壮观而宏大。
善水与王妃霍熙玉齐至芳琼苑,当日的一番琐碎礼仪便略过不表,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这一天的庆典才真正开始进入□。大宴开席之前,太后坐于凤舆之上,皇后与李妃左右相随,被身后一大群按着地位品级随侍的贵妇们簇拥着,到了临湖的仙台之上,观看对岸烟花燃放。
这些烟花,自然是能工巧匠为了这盛典精心所制。司礼官一声令下,流火嗤嗤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