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许这样最好……”
主任终于把挡在眉间的手拿开了,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久久的看着。
“好吧……我同意你只负责安格的治疗和生活,陪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吧……”
“他的第三次配型……也被毁约了……”
7
我是在跟主任谈话后的第三天,才再次出现在安格面前的。
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想用最阳光的笑容去面对安格——我要在他最后的时光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
我没想到一向以笑容著称的我,会有一天,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母亲以为我失恋了,担心的鸡飞狗跳,恨不得把那个神秘的女子掘地三尺挖出来再横砍十刀。看着母亲明显的偏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母亲对我的爱一点都不比安格妈妈对他的爱,尽管,她并不美丽。
练到嘴角几乎要烂掉,我终于不得不去上班了。
由于三天前的大闹、吐血、哭泣和昏迷,安格的身体是大不如前。我替他体查的时候,他居然在轻轻的发抖。我知道今天暖气开得很足,气压也很正常,但安格的身体就是很凉,凉的像冻僵的蛇。
“安格,你觉得冷吗?”
他摇摇头,很沉默的低着头。
今天安格的态度也很奇怪。前几天他都很有精神的跟我吵架,但今天他乖乖的,很配合的吃了药,量了体温,做了体检。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都没有这样乖过。
“我感觉你身体很凉,也在轻轻的发抖。护士说你今天的体温和血压都很低。明天可能又要输血,害怕吗?”
安格摇摇头,美丽的眼睛很安静的看着我。
我觉得气氛很怪,于是靠近他,悄悄说:“如果你发誓明天不剪导管,我就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输血。如果你要剪导管,我就把眼睛蒙起来——其实我很怕看见很多血的,我需要蒙眼睛。”
我期待着安格嘲笑的声音,我期待着安格大声说哈哈原来龙医生这么胆小我要捉弄你……可是没有,安格很安静的看着我,用一种清晰的声线说:“我不会那么做的,龙医生。”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一边思考着那天的吵闹是不是把他哪根神经烧坏了。
“我好怕……你再也不管我了……”
安格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细不可闻。他垂下眼睛,睫毛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秋水一般清亮的眸子,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怎么会……照顾你是主任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会一直照顾到你出院的……”
“可是……你有两天没有来。”
“我……我生病了,请的病假……这个大家都知道啊……”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安格轻轻咬起下唇——这使得他那漂亮的唇线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他继续咬着唇,说。
这是我第三次听见安格说这句话,第一次演戏大于真实,第二次讽刺掩盖失望,第三次——他低眉顺目的轻轻说着,每一个字都犹如针尖扎在心里,扎的我鲜血淋淋。
“我一定不会不管安格的。”我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着,一边拉起他没有输液的右手,“像安格这样好看的人,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可能不管?”
大概我的手传递出信息,大概我的话有某种使人兴奋的作用,安格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少见的光彩,他微微抬起半个头,急切的看着我:“龙医生觉得安格好看吗?龙医生喜欢安格吗?”
我肯定的点点头。
安格突然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脸藏在被子下面,很久都不伸出来。我有些担心的扒拉着他的被子:“安格,这样睡不好,缺氧。”
“等等。这样就好。”
安格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它从没有过的清亮,从没有过的真诚。有一瞬间我有点迷惑,我感觉自己的神志在躯体之外游弋着,着了魔一般贪婪的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仿佛要把它永远印记。
“龙医生,我告诉你我名字的来历吧。”
“嗯。”
“我出生的时候就长得非常的好看。妈妈说我长得跟天使一样,正好我们家也姓安,所以父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安其。”
“安琪?外国的很多小女孩都叫这个名字。”
“对呀,妈妈也说这个名字俗,所以就取了angel的谐音,叫安格了。”
“安格……安格……”我来回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发觉它越发像花朵一般芳香迷人,“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又好听又好记,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对呀,很多人都这么说耶。”安格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明亮的眼波也游弋起来,“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漂亮的跟天使一样,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也许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我是偷跑下来的天使,想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被上帝发现了,大发雷霆的要收回去的,所以,注定活不到老的……”
“安格,别乱想。你会一直很健康很健康的,会一直健康到老的。”
“呵呵,好啊,你给上帝打个电话,说我很喜欢这个人间,舍不得回去,让他宽恕我多呆两天。”
“好,我晚上就回去打,就说安格跟我私奔了,上帝你要找人射小金箭换人吧,这个不能用了。”
安格咯咯的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型。
“你有上帝的电话吗?吹牛皮……号码多少,你说。”安格顽皮的羞自己的脸。
“法轮功还宣传遥控治病呢,上帝再怎么也比他先进吧。我托个梦就可以了。”我也配合的眨起眼睛。
“呵呵,龙医生你真的……”
安格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过却依然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阻拦的理由。
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该多好。
幸福的感觉要多少都不嫌多。
可是我还是要醒过来。
本性。
动物都会本能的去避免伤害,何况人?
龙天的笑容阳光但却无力,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幸福是一个毒瘤,清除的痛苦会变成N次方。
所以不敢让自己幸福太多。
所以不敢让自己做梦太多。
对于我而言。
18岁和幸福。
都可以是奢侈的。
8
那天下午我去巡房,又一次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依然在哭,我好像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哭。
安格素面如霜。
同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上午的时候可以笑成弯弯的月牙,下午就变成冷硬的冰块?
我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像上午的时候安格敏感的捕捉到我态度的变化。
“安格,妈妈以后天天都来看你好不好?妈妈来照顾你?”那个可怜的女人哭着哀求,如果声音也可以流泪的话,我相信它现在流的是血。
“不好。”
安格的话言简意赅。好懂的令人费解。
“安格,我们还有机会啊,你好好养身体,养好了我们再等,我们可以一直等下去啊。”
“给人玩了这么多次,还没有烦吗?”
安格冷冷的笑着。眼睛看着窗外。
“尘归尘,土归土吧。”
安格淡淡的说着,轻轻的呼吸好像在抚动古老的窗台上厚厚的尘埃。
女人哭泣着走了,不是她自己要走。是我要求她走的。
安格被子里面的手不住的颤抖,让我突然觉得害怕。
如果要真的发作,安格好像每次都是最后的一个。
然后就是最痛苦的一个。
送走了女人我回到安格的病房。他依然固执的看着窗台,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安格就是固执的看着。
“为什么你妈妈会突然来?不是不要她来吗?”
“我告诉她,不要再做梦了。”
安格淡淡的说着,好像说着一个莫不关己的事情。他清秀的侧面在下午的微光里模糊为一片,柔软的,仿佛彻底的溶进墙壁,纸一般的苍白。
我的心沉……沉……沉……“你知道了?”
“嗯……”安格微微的思索,然后淡淡的冷笑着,“其实很容易的,给脊髓库打个电话,问那个人的脊髓手术什么时候做——然后都知道了。”
“也很容易猜到这样的结局。知道自己的病人死路一条,如果态度还没有变化,大概就真的无可救药冷酷了。”
说到冷酷,安格脸上果然就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他冷漠残忍的看着对面枯坐的自己的灵魂,目光一点,一点的,就这么死去了。
“安格,别泄气好吗?你都有三个换骨髓的机会了,也可能有下一次……只要你不放弃治疗,很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奇迹的……”
“没有下一次,没有奇迹。”安格生硬的打断我的劝告,异常断绝的说道,“关于我的病情我也直接问过主任了,他说我活不过今年的三月。”
三月吗?
是的。
三天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不承认罢了。我刻意的忘记了主任交代下来的话,继续做我无知贪婪的梦。而现在,相同的话从安格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冰冷的蹦出来,我几乎像受了侮辱一般感到难以接受。我无望的想要捕捉着什么,甚至希望安格的手指在被子里面抖成筛糠……而我伸进去握住它们的时候,除了刺骨的冰寒,它们坚硬如磐石。
“不要以为我很脆弱。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大概活不过8岁。”
安格无比讽刺的冷笑着,将手轻轻的抽离我的控制。
“不应该是这样的。安格,不要这么压抑自己的感情好吗?”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
安格很奇怪的看着我。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局啊。”
“人性的背叛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俯仰皆是啊。”
安格嘴角牵动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我熟悉的嘲讽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最终没有出现,他麻木着一张没有生气的脸,然后看着窗外。
“龙医生,你告诉我,我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怎样才是你们希望的表情?”
我认真的想着这个问题。理论上安格应该哭的晕过去才对,但是我不希望那样,那样只会加速他身体的衰弱。但我更不想看见安格现在的麻木,好像死亡提前笼罩一般,安格毫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像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着大喊,或者大骂,或者大哭……反正释放一下。”
“是吗?”
安格低下头,很认真的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抬头看着我,很无辜的笑着。
“太麻木了,哭不出来。”
“让你失望了。”
然后他久久的看着我,看着我现在的表情比他更像一个初闻噩耗的病人。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同样的话,同样说话的人,同样的听众。我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仿佛安格还是那个乖张的安格,我还是那个嫩头青的医生,安格在说到死的时候眼睛会突然一亮,然后满意的看着我的愤怒在胸腔里集聚。
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的担忧,也明白了主任的犹疑。他们没有点明的顾虑,就是人那飘忽不定的感情。可惜我清醒的太晚,我一头扎进安格淡淡悲伤的目光里,怎么游都游不上来。
“对不起啊,又让你伤心了。”
“不过我只有十六岁啊,所以,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的,不是吗?”
安格这样笑着,眼睛里是怜悯的悲伤。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愧对别人。
对不起哦。
让你伤心了。
其实我也不想的。
虽然我只有16岁,任何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但我还是不想承担太多。
太多的情感跟太多的幸福一样,都是要还的。
可惜我没有时间还。
如果上帝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让你觉得幸福。
既然不能够,那就让你觉得我很幸福好了。
我想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安格。
一个真正的Angel。
9
我知道这样的决定有些冒失。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我可以说自己刚刚工作,要学的东西很多,工作很辛苦,情绪上也不太稳定,身体好像也大不如前……不过我知道每一个人最初的借口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就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束缚住了,忘记了自己做出决定的初衷,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的悲天悯人。
我报名参加了骨髓验型,我知道两个人的骨髓相符好比要找出两个人的指纹要相似一样,属于大海捞针的低概率事件。但我依然在每个夜晚祈祷着自己的骨髓和安格是相似的。我想让自己彻底的自私一次,如果我可以救一个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安格。
骨髓验型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安格,在他的原罪理论里,我想他也不愿意知道。
安格彻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乖巧。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颜”也善,安格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和恬静,正好可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