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个废物,磨磨蹭蹭。”君倚冷眼看了桑落一眼,眼神鄙夷,言语刻薄。
桑落勉强维持着礼貌的疏离微笑,与夜渊站在一旁,对君倚的话不可置否。
夜渊看着魔潭,神色似有恍惚,许久,他方才开口道:“桑落,你当真要成魔?你要知道,成了魔,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他语调中似有踌躇,伴着一声叹息,眼神好似穿透无尽岁月,滚滚红尘。
由仙入魔,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这是代价,得到权与力的代价。
可是桑落不明白,即使明白他也不愿意罢手,执念与恨意,从来不是那样轻易就能够放下。
“你们两个再啰嗦,还入不入魔潭了?!”君倚最受不了这样场景,不耐烦地中途打断二人言语。桑落一怔,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成魔?”
君倚挑眉,眸中已有厉色:“跳下去!”说着就一脚把桑落踹了下去…………果然是霸道之至。夜渊被突来的变故怔住,待反应过来时才哭笑不得地看着君倚。
谁知君倚却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倒也清净。”
夜渊难得从君倚的言语中听出严肃,不禁有几分意外,诧异地看向君倚。
君倚血衣如火,黑发错落在肩头,那双血红的眸紧紧锁住他的目光,忽而咧开一个魔的笑容,说道:“魔潭之所以能让人成魔,正是因为它能聚集天下贪嗔痴怨。魔由心而生,心中有恨,心中有执念,自然成魔。”他的声音低哑,所说的话好似是吟唱,然而后面的声音忽然拔高:“那么天界曾经万人之上的岁安上神,你又是恨谁,才成了魔?”
夜渊沉默良久,眉眼微垂,始终没有回答。
他曾是天界岁安上神,万人之上,风光无限,前天帝楼衍玉垂怜他父母皆逝,赐之九重天上岁安神宫,宫中美人环绕,四季繁华若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他着那十二重金明线织就的衣裳,挥霍着最富贵清闲的日子。
可是,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得到这一切,因为楼衍玉的愧疚。
他不敢看着这孩子的目光,因为他用他父母的命,补了天河缺漏,顺便铲除了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心腹大患。
夜渊自然恨,恨楼衍玉悲天悯人的外表下那颗自私无情的心,所以他一子落错,被天界追杀,逃来了这里。
“我恨的,也许,是我自己吧。”没有解释,夜渊看向魔潭,桑落就在其中。
……
天宫今日仍旧细雨纷纷。
原本精致华美的天宫景色,伴着那青山绿水,石桥桃花,尽数沐浴在细雨霏霏中,带着绮丽的忧伤。紫微宫内,仍旧是点着檀香。楼枕寒手中拿着书,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着,莲娘一旁轻声软语,红袖添香。
“今天雨怎么下个不停。”楼枕寒好似有些厌烦,将书掷在桌上,长眉微蹙。莲娘却不解他为何心烦,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多言,省得惹楼枕寒生气。楼枕寒端起茶,准备借此消消火,来压一压心头莫名的烦闷,结果茶一入口,就让他皱起了眉头,怎么是冷茶?
后来他才忆起,那个会时时陪他煮酒热茶的人,早就不在了。
“莲娘,给孤唱歌曲吧。”楼枕寒放下茶盏,搂过莲娘轻笑。莲娘点头,灵巧地从楼枕寒的怀中脱身,立在一旁,眉目婉转,身姿窈窕: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热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今日莲娘打扮本就清丽哀婉,此时眉目间皆是忧伤,歌声凄凉,更是让人忍不住有怜香惜玉之心。楼枕寒似笑非笑着斜睨过去,问道:“莲娘不是一直都喜欢那倚声词,怎么今日唱起人间秦观的《满庭芳》这等伤情之作?”莲娘缓步上前,依偎进楼枕寒怀中,美眸顾盼生辉,语调极尽温柔:“陛下心情烦闷,莲娘又哪里能有欢颜?”
楼枕寒笑着环住莲娘纤细的腰身,一个轻佻风流的吻落在了那香艳的红唇上,他笑道:“莲娘果然是朵解语花。”
后来,守在外殿的琉薇,都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女子轻笑之声。
好一派风流。
与此同时,魔潭之内,桑落正在挣扎。
沉入魔潭的感觉很奇异,那魔潭的水阴冷,好似有意识一般包裹着你,将其中蕴藏千年的怨气透过水传入骨血,埋入心扉,冷得好似让人能自此冰冻了一颗心。
然而很快就有痛楚猛然自每一寸血肉中蹿出,将构成他仙身的仙气一寸寸抽离,携着鲜血。魔气开始疯狂地涌入,构筑着他新的身体。
那种脱胎换骨的痛根本非常人能想,更何况,伴随着魔气涌入的,还有不属于他的,世间枉死之人的记忆。
“待我金榜题名,定娶你为妻,以报答你变卖家产,送我入京赶考之恩。”“好。”
“再等我三年,我一定娶你。”“好。”
“只有娶了公主,我才有好的前程。日后我飞黄腾达,不管那公主愿不愿意,我都会让你过门。”“我明白。”
“再等我……再等……再等……”
一年复一年,她十八对他芳心暗许,又过十八年,那人未娶她,让她替他背罪,惨死狱中。
“兄长待我很好,我不能背弃他。”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可是他与你并无血缘,是他篡夺了你的家产!”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最终,被名利迷了眼,那把雪亮的刀,就那样结束了,至死也仍然温柔浅笑的兄长的命。
再转眼,已是帝王将相的恩仇。
山河破碎,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这世间名利争夺永不休止,一次次毁灭,却又一次次新生。
桑落最后看见的,是素蔓明眸皓齿,笑起来明艳动人,一声声唤他。
心中蓦然哀凉,恨意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而原本那一颗属于仙的软弱之心,终究住了心魔。
夜渊与君倚伫立在魔潭边等待。
魔潭上黑雾弥散,风云变幻,看不见魔潭中的景象。
忽然,魔潭上的魔气缠绕在一起,向潭中窜去。夜渊心中一动,知道事情八成已经成功了。
“那个废物出来了。”君倚冷眼看去,夜渊果真看到湖中一人,踏浪而来。待黑雾尽散,才看清那人的面容。
确实是桑落那张勉强说得上清秀的脸,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比如说眉眼间的冷厉,比如说举手投足附着的魔气,再比如说,那眼底一抹暗紫的光。
桑落走到君倚面前,单膝跪地。
他已是魔,自然君倚就是他的君。
“桑落愿为陛下最锋锐的剑,为陛下扫平一切!”
君倚冷笑着将手指点在桑落眉心,用自身精血为他刻上魔印,算是承认他的身份。
“从今日开始,只要你效忠于我,我将赋予你一切,将你捧上万人之巅。”
桑落勾唇浅笑,却只见冷厉刀光。
从此以后,再无酒仙桑落。
只有一个,叫做桑落的魔。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撒花。
表示其实寒鸦台这个名字就是取自满庭芳。
而且秦观是我们家乡扬州人,所以说,取这个名字还是很有意义的。
转眼沧桑
转眼已过百年。
这么多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比如说文羲天君与云霞仙子喜结连理,比如说妖族复苏攻入龙宫,劫走了关在东海离宫的龙将玉华,再比如说紫薇帝君与凤皇夙烨重修旧好,还有就是,蛇族莲娘被册封了天妃。
魔界也出了很多事,就像前些日子,他们的魔主陛下刚刚封了个新的魔将,说是与那夜渊大人齐名。
而此刻,那位新上任的魔将正轻车熟路地走入夜渊的院子,卸下一身盔甲。
夜渊看着那修长却不复单弱的身躯,有些慨叹:“桑落,转眼都过去那么久了。”桑落将盔甲放好,理了理身上的黑袍,看着有点漫不经心:“一百年过去了,是有些久。”夜渊满意地看着桑落飞扬的眉目,眼中紫意划过。
一百年,世事变迁,斗转星移,人间的王朝早已换了姓氏。
“我知道你要来,给你备了酒。”夜渊笑着命人拿出酒盏,还有一壶竹叶青。桑落却皱了皱眉头:“我并不喜欢竹叶青。”
因为他与楼枕寒,正是因为天界酒宴上那么一壶竹叶青,才有的今天。
夜渊有些尴尬,然而桑落却有些随意地接着说道:“不过夜兄好意,不能不受。”于是这壶竹叶青,最终还是落进二人肚中。
夜渊坐在桑落对面,打量着他举手投足间的果断杀伐。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这一百年,是他亲眼看着桑落变成今天的样子的。是他教会桑落,如何在战场上取人首级,如何谈笑间杀人于无形,如何在名利熏灼间游刃有余。
在赞叹桑落突飞猛进的同时,他也感到惋惜,那一年笑得沉静的桑落,往后再也看不见了。
而君倚也渐渐对桑落另眼相看,有时会拐着弯问上几句桑落的近况。
“你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夜渊挑眉,指尖挑着那块璧玉。桑落擦拭着手中长剑,与雪亮剑光中勾出一抹笑来:“今日我去魔境时,斩了一头烛龙。”夜渊哑然失笑:“你这性子,果真是变了。”桑落却忽然敛了笑容:“人总是会变的。”
夜渊端起酒盏抿了一口,不再多言。
……
也许是天界太过无趣,也许是众仙都很清闲,所以为了找些乐子,天界的酒宴办了一场又一场。转眼,又借着七夕的名义办了晚宴,众仙穿梭于其中,热闹不绝。
百年前遭受刮刑的紫微帝君如今笑起来依然的满面春风,伤也好了大半,更令人惊讶的是凤皇夙烨竟然是与他同来。这楼语悠一身金丝锦袍,握着夙烨苍白的手,在众仙中穿过。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二人重修旧好的原因,不少仙娥都私下里议论,说今日的紫微帝君笑得可真好看,让人酥了半边身子。而夙烨仍旧是那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一头月色的发更是衬得他冷若冰霜。只是偶尔,他看向楼语悠的目光里,有那么一丝浅淡的笑意。
今晚的夜色凉如水,月光皎洁清亮,瑶池上金桥旁,莲花在华美宫灯的暧昧灯火下绽放,丝竹之声轻快悦耳,衬得众仙笑容里也带着喜气。
楼语悠牵着夙烨的手,笑得满足。他那张漂亮的脸若是真心实意那么一笑,光是眉眼间的春风就能让人沉醉,更别说那双桃花眼中如水的情谊。夙烨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扣紧了楼语悠的手。他们终于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份缘,修得不容易。
他永远都记得百年前听到楼语悠因盗天支而受刑时的惊痛,更不必说看见那人明明疼得倒抽凉气白了张俊脸,却还挤出个微笑,藏起只有白骨的手,说不疼时的后悔。
如此,还管他过去如何风流做什么?
“原来帝君在这。”忽然听见一个客套的声音,杂着丝丝的阴冷气息,楼语悠拉着夙烨看去,才见来人一身黑衣一头墨发,还有那张万年不变的僵硬了笑容的脸。“长欢原来也来了。”楼语悠笑着问候了冥主长欢,却忽然看见了他身后的男子,那张风流的面上浮起了然的笑意,他不怀好意地凑近那一看就知道尖牙利嘴的年轻男人:“你就是东络?果然生得好看。”
那名唤东络男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笑起来当真是又刻薄又尖酸:“早就听说紫微帝君是个风流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管不住自己……”他那尖利的目光轻蔑地移到了楼语悠的下身。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谁都明了他的意思。
楼语悠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对着长欢说道:“长欢兄,这美人美则美矣,可这性子我可消受不起,你的眼光,还真独特。”
“帝君谬赞了。”也不知长欢有没有听出楼语悠的意思,他还是那副样子,笑得不动声色。
楼语悠摸了摸鼻子,准备再握上夙烨的手,却被对方甩开了。楼语悠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不禁扶额。
长欢笑着看着夙烨甩袖而去,楼语悠慌忙追去,笑得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可东络却冷言冷语道:“你这一肚子坏水能不能收起来,幸灾乐祸都显在面上了。”长欢揉了揉东络的长发,笑着牵着他的手,夜风吹起他如墨的发,衬得一向阴沉沉的眉眼笑起来也有了清朗的意味:“他方才碰了你脸。”
东络看着眼前的醋坛子,默默扶额。然而却在触及长欢垂落而下遮住一半脸的长发时,猛地收了回来。“我们去那边看看吧。”长欢知道东络的心思,与他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