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濯玉淡淡地道:“他要我去那玉印,若找不到,便杀了我。”
萍翳又是一呆,重复道:“怎么会?”想了一想,劝解道,“方才维朱不是说道玉印寻到了么?隔了这许多年,我猜容成大人不过是只想放出那太子罢了,并无他意。”
苗濯玉默然半晌,他在容成身边虽有百年,神仙寿数无穷,百年也并不算太久,原本盼望萍翳说出“决非你想的那样,容成大人寻这印另有他用,与那太子无干”,却终于失望。隔了一会儿,又道:“容成识得那太子,有多久了?”
萍翳道:“这个不太记得,想来总有六七百年了。”
苗濯玉不再做声,百年朝夕相伴,却终究抵不过七百年的相思。
罢了,当年若不是被容成捡回来,早就冻死饿死在那小镇上,如今再怎样,只怕在他心中也不过只是野猫,连仙禽瑞兽都比不过,何况是翱翔九天、掌控四海的龙族,更没有与白虎星君并肩的资格。
连当初那伤了自己的妖物都说,你不过是只小猫罢了。
苗濯玉在庭前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笑,道:“他要救那条龙,我偏偏不让他如愿。”
萍翳一怔,道:“你要做什么?”话音刚落,便见苗濯玉右手结印迎面拍来,当即昏迷过去,顺着房门慢慢坐倒在地。
容成夜里离开卧房,在兵器房里睡了一夜,他心中有气,却仍惦记着苗濯玉,睡得不甚安稳,清晨似睡似醒时候,听得房外有人踱来踱去,便道:“施留,有事便进来。”
施留推门进来,行了一礼,道:“星君大人,昨日深夜郁垒大人命人将寻到的天师印送到了六术宫,维朱寻不到大人,便将玉印交给了濯玉,如今萍翳昏在卧房之外,濯玉同那玉印都不见了。”他说得急迫,却仍是有条不紊。
容成听到“天师印”三字时,脸上喜色展动,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终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简洁道:“找。”
苗濯玉并没施用隐匿之术,找起来并不为难,他也并没走多远,是在不远处的昆仑山中。容成落下地来,看着苗濯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苗濯玉也不回头,看着眼前的水流道:“散心。”
容成道:“你闹什么?”
苗濯玉缓缓转过身来看他,道:“我看你这张脸看厌了,不想再看,所以才逃出来。”
容成压不住心头怒火,扬手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道:“玉印在哪里?”
苗濯玉扭过头,慢慢吐了一口血水,指着那道羽毛也漂浮不起的弱水道:“被我丢在里面了。”
容成也不多说,几步迈入水中,当即沉入下去。苗濯玉望着他沉没之处,身形微微一晃,脸上终是掠过一丝凄凉之意。
过了半晌,容成踏出水面,衣衫头发居然半点未湿。他大步走到苗濯玉面前,冷然道:“没在里面。你藏在哪里了?”
苗濯玉扬起头来看他,嘲笑道:“就在水里,你没本事找到罢了。”
容成勉强压了压火气,道:“你不想看我,要去看谁?”
苗濯玉转脸看向别处,道:“我弟弟。”
容成道:“别胡闹。”
苗濯玉冷笑道:“胡闹?这怎么是胡闹?你是白虎星君,我是一只猫,我和螭玉才是一样的,本来就是天……”
他话没说完,容成再也听不下去,劈手将他抓住拖到身边,一团白云掠过,弱水之旁已不见人影。
当夜神荼来访,听容成讲了前事,只道:“罢了,吵几句嘴而已,你怎地当真动火?天师印不见了便罢,常仪托我送了传国玉玺过来,也是一样。”
苗濯玉被捉回来后又关进卧房,这次却不单单是法咒,一条不足一丈的锁链扣住他双手,另一端渐渐没入虚空,也不知钉在哪里。狸花猫从窗子里悄悄跳进来,焦急道:“哥,你同容成大人怎么了?”
容成端了药碗进来时,便见苗濯玉倚床坐着,轻轻抚‘摸膝上的狸花猫。容成不信他真的喜欢自己弟弟,此时却也懒得多问,将狸花猫拎起来丢了出去,手上不由得用了三分真力,只听狸花猫喵的惨叫一声,声音极是凄厉。
苗濯玉脸色一变,扑到窗前叫道:“螭玉!螭玉你怎样?”
外面却没了声息。
容成将药碗递到他面前,道:“喝了。”
苗濯玉转身看他半晌,抬手接过药碗,手腕一翻便将汤药倒了下去。容成见机却快,袍袖一卷,将那碗药一滴不洒地拿回手中,当下也不再多费口舌,将苗濯玉按在窗边,捏开他的嘴硬灌下去。
一碗药灌下去一半,洒了一半。苗濯玉给他呛得眼泪直流,半仰在窗台上微微喘息,泪水从白玉般的脸庞上划过去,滴在略微散乱的衣衫上。容成看了他一会儿,随手将药碗丢掉,转身走了。
第二日再来时候,便见苗濯玉在窗边抱膝坐着,怔怔地看着外面。容成过去看了一眼,只见远处那白玉栏杆上血痕宛然,正是他将狸花猫摔出去的地方。
苗濯玉凄然道:“你放了我,我要去瞧瞧螭玉。”
容成沉默一会儿,道:“你不逃,我就放了你。”
苗濯玉黯然道:“我不逃,你放开我。”
容成将他手上锁链解开,终于忍不住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一下,道:“你回来时候到兵器房找我,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苗濯玉一声不响地出了门,容成微微叹一口气,在房里坐了一会儿,便往兵器房去。刚刚进门,便听侍从禀告,玄武星君来访。容成还未令人请他进来,便见常仪已到了面前,步履匆匆,神色急切,全不似平时那般稳重淡泊。
容成奇道:“怎么了?我还未谢你相助寻到传国玉玺。”
常仪深深吸一口气,道:“容成,这一百一十年之内,你见过我不曾?”
容成愈发奇怪,道:“见过。出了什么事?”
常仪顾不得答他,又问道:“我说过什么古怪的话?”
容成顿时便想起苗濯玉,道:“百年之前你曾说我中了妖物咒法,若是百日之内见到从未谋面之人,便会一世倾心爱慕。”
常仪道:“你……你信了没有?”顿了一顿,随即又问道,“那个苗濯玉……你便是因为这个喜欢他的?”
容成忽地警觉,道,“你为什么说这个?”
常仪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件事一直没同你们说过。玄武龟蛇同体,形体只有一具,魂魄却有两副。‘他’千年也未必醒来一次,醒来也不过数日,这一次虚宿有变,‘他’一醒便是一百一十年,却不知同你们乱说了些什么。想来‘他’自有分寸,大祸不会闯下,只不知又恶作剧了些什么。”
容成看了他半晌,一语不发。
常仪被他看得发毛,道:“怎么?”
容成闭上了眼,一手按在额头上缓缓抚‘摸,道:“没什么。”
常仪叹了口气,道:“无事便好。若是‘他’惹出什么麻烦事,你派人告诉我,我定当尽力。”言罢起身告辞。
萍翳瞧着常仪的背影,吐了口气,悄声道:“玄武星君瞧我的眼神总算是正常了。”
当日心中挣扎许久,终于认命,却原来是为了一句戏言。容成摇了摇头,他与苗濯玉倾心相伴已有百年,究竟是因何而起,多想却也无益。他送走常仪,在兵器房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苗濯玉过来,召人来问,那侍从却说道苗濯玉早些时候便来了,见玄武大人在内,在门边站了站便离开了。
容成心中一凛,不知常仪所言被苗濯玉听去多少,虽不知他这几日在折腾些什么,但总归不免多想。当下匆匆赶到卧房,果然不见苗濯玉踪影,又去苗螭玉房中寻找,却连那小猫一并不见,他运起法术寻找,却毫无所感。
容成慢慢吐了口气,道:“来人,去找。”
幸好他离去之前已服了玉玺之精,旧伤不会如从前那般容易发作。这一口气赌得久了,慢慢消散,或许自己也便回来了。
转眼已是春季,院中苗濯玉种下的那棵酒树已长得十分繁盛。这树形态极似石榴,花开之时,采了花汁封在坛中,在地里埋几日便成美酒,从前苗濯玉年年都这般替容成酿酒。容成一身风尘从外面回来,从树下挖出一只小小酒坛,坐在栏杆旁自斟自饮了几杯,望着那酒树若有所思。
维朱进了院子,挠挠头道:“容成大人,这些日子仍是觉不到濯玉的气息。”
容成将杯子放下,缓缓说道:“不错,他身上有我一半星魂,若是施了隐匿之术,诸天星宿,没一人能找得到他。
维朱道:“那可难办。”
容成道:“半点消息也没有么。”
维朱无奈点头,道:“只有螭玉的消息。”
容成摇了摇头,想了一想,却又道:“那小猫跑哪里胡闹了?”
维朱道:“他下界之后一直在茅山附近,开了一家鱼汤店,生意倒是挺不错。”
容成道:“他在茅山做什么?”忽然猛地皱眉,道,“将那只小猫捉回来!”
他一直不解苗濯玉为何性情大变,往日明明十分温柔和顺,那时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闹起别扭来,此时忽然想通了。
茅山玉印。
那猫儿必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自己与殷明的旧事,又见自己隐瞒不说,阴差阳错,只道自己寻印是为了那东海太子殷明。
十二,青潭之客
苗濯玉其实走得不远,一直躲藏在昆仑山中,那方天师印他也并没丢在弱水之中,也是藏在昆仑。那日他去探望苗螭玉,房内却空无一人,萍翳说道苗螭玉给撞到了额头,伤得倒不重,只是他昨夜一气之下带着声色草籽私逃下界,说道要去寻那茅山玉印换哥哥出来。
苗濯玉苦笑一下,便往兵器房去见容成,却听得容成与玄武星君在内言谈。
本以为容成纵然心系那东海太子,朝夕相伴的却终究是自己,却原来是百年缠绵,不过是大梦一场。
在山中时候,初受剑伤时候的疼痛又发作了两次,这痛楚他从前经受过,虽不知为何,但每次都是容成在身旁便可逐渐缓解,这两次却生生痛晕了过去。常仪曾说此伤若无青石医治,终究落得魂魄碎裂而死,看来已不远了。
苗濯玉一颗心早已灰了,喃喃道:“你救了我,那又怎么样?我什么都还给你。”
东海深不见底,潜渊之中更是暗无天日。苗濯玉向下潜了许久,仍未发现丝毫端倪。但他旧时曾留意打探过那东海太子的所在,应当便是在左近。正犹疑时候,忽然瞧见荧光微微一闪,苗濯玉靠近过去,微光之下,隐约看到前方是一个牢笼,那牢笼极小极窄,转身都困难,内中果然一人,似乎正在打瞌睡。
苗濯玉上前几步,道:“你……便是东海太子?”
那人醒过来,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我就是殷明,你是什么人?”声音倒很是清朗。
苗濯玉默然半晌,道:“你转告容成,他从前救了我,如今我便将这条命还给他。从今以后,我再不欠他什么。”从怀里取出那天师印,按在牢笼的凹处。
那牢笼一瞬间光华大作,随即却又黯淡下去,泛起诡异的青紫光芒,在牢笼的根根栅条上游走不定。
殷明呆了一下,道:“你这不是茅山玉印?”
苗濯玉不语,凝聚全身灵力,向手中玉印压过去。
殷明吃了一惊,道:“快停手!你修为不够,这么下去,便是这把锁打得开,你也要魂飞魄散了!”一面却又是一怔,道,“你……你身上怎会有……”
话音未落,只听喀的一声轻响,那牢笼瞬时遍布细纹,就此化作粉尘,散入海水之中。苗濯玉现出原形,倒在地上再不动弹。一道莹莹星光从它体内脱出,围着苗濯玉打了个转,忽然向西方飞去。
殷明喃喃道:“是白虎星君的星魂,怎会在他身上?”却也顾不得多想,抱起那糯米白猫,吐出龙珠塞进它嘴里,驾云直奔西方而去。
那道星魂飞得并不快,殷明驾云腾空,不久便追上了它。他挠着头皮想了想,小昆仑山的位置早已忘掉,也不知容成在何处,这星魂必定是去寻旧主,不如跟着它走。当下跟在那星魂之后慢慢驾云,便见它飞入一间房屋中,殷明落下地来,停在房前,他还未出声,便见房门开了,容成大步走出来,脸色惨白,道:“阿玉怎会变成这样?”
殷明将糯米白猫交还给他,简要说了前事,犹豫半晌,道:“容成,这龙珠只能护住一时,却护不住一世。况且他伤得实在太重,两魂一魄已碎,便是剩余的魂魄能保得住,也永不会醒过来了。但你若想救他,却不是不能,我师父手中有补天青石。你……你放他出来,我便请他救你这只猫。”
容成默然片刻,道:“我想一想。”
殷明听他竟有松动之意,十分欢喜,道:“我在这里等你。”
容成将糯米白猫抱回房里,凝视它半晌,慢慢将一只手探进胸膛里,竟然活生生地取出一颗心来。仔细看去,却并无鲜血流出,其中星芒点点,并非魂魄,无干法力,正是自上古时期以来维持西天七宿运转、白虎星君之星魂。
容成将那颗心一剖两半,那星芒微微流动,却并不散开。这痛楚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