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真让保全去算账,一百八的茶资,那人给了保全两张一百,说了句“不用找了。”临走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看了一眼霍真的左手。
保全乐呵呵地收了钱,对霍真说:“老板,那客人真大方。”
霍真骂了句:“你可真没出息!”接过钱对着阳光照了照,确认不是假币才放进收银机里。
2、
那晚,霍真又梦到了二十年前的老宅子。
头发花白的爷爷将一个长方形的黑色木盒塞到二叔手上,“走吧,带着孩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男孩儿眼含泪光,抱紧爷爷的大腿,“我不走!不走!”
爷爷把孩子拥在怀中,用力地抱了一下,随即把他推到二婶怀里,“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妈,
你们要好好待他!还有,不要让他知道那些事!也不要让他见到那些人!永远,不要!”
“知道了,阿爹!”二叔一手拉着男孩儿,一手拉着二婶,往外走去,那里等着他们的,是一辆苏联产的小汽车。
“我要爷爷!我要爷爷!”男孩儿不停地哭喊着,死活不肯走。
二叔没办法,一把抱起他,将他塞进车子后座。
男孩儿挣扎着趴在后车窗上,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车开出村子,在村外的山路上颠簸着。男孩儿看见山下冒起一片红光,不是平时看到的日出时的红光,而是火光!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了半片天空!大火燃起的地方,就是爷爷的大宅子。
“爷爷!爷爷!”
突然,红光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夹杂着一些柔和的白光。霍真揉了揉眼睛,眼前正是熟悉的自己房间的景象。他正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是满头大汗。
霍真剧烈地喘息,从床上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心脏才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好久没去想小时候的事情了,可今天却梦见了两次!那些悲伤的、恐惧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又涌了回来。
霍真看了看床边的闹钟,刚好五点。再没了睡意,索性起床洗漱,反正平日六点就起来晨跑的,今天早点出门也没关系,还可以在巷子口喝碗热豆腐花,吃两个花卷馒头。
霍真换上深蓝的粗绒卫衣、黑色运动裤和慢跑鞋,戴上耳机,和往常一样出门。
3、
天刚蒙蒙亮,由于是冬天,这个城市的人大多都还待在家中,赖在被窝中。
江南的冷,是潮湿的冷,能冷到骨头里去。那一层清晨的薄雾都透着寒冷的颜色,街道、小巷,静悄悄的,笼罩在那层薄薄的晨雾中。这一带是老城区,时不时能看到白墙黑瓦的传统民居,流露出姑苏人家的古典和秀雅。
霍真住的离山塘街不远,因此每天慢跑的路线就是从家到山塘街的茶馆,然后再慢跑回家,洗澡换衣,在巷子口吃早饭,然后开车去茶馆。
山塘街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古街,东起度僧桥,西至虎丘望山桥,有“七里山塘到虎丘”之名。沿街两旁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恍惚间能让人产生回到明清朝代的错觉。
突然,一阵悠远的曲声若有似无地随风飘来,霍真摘下耳机,认真地聆听起来。他爷爷是个昆剧迷,他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便跟着爷爷依依呀呀地唱戏了。所以,这曲调是霍真听过无数遍的,几乎能随口跟唱的。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这是牡丹亭中有名的唱段。
霍真嘴中跟着哼起来,“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唱着唱着,忽然感觉有些异常。山塘街上虽然还有民居,但大部分都是酒肆茶馆,一大清早的,茶馆都还没开门,是谁在唱昆曲?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一直到自家的茶馆前,声音才越来越清晰。原来,这唱曲声竟是从对面的鸿运茶楼里传来的。
霍真心下生疑,鸿运茶楼的昆曲班子都是下午才开唱,一直要唱到晚上九点。因为那个时间是生意高峰,客人是最多的。
怎么那么早就有人唱?莫非是他家的哪个小花旦小青衣在练嗓?
霍真不由地走到鸿运茶楼前,再次确定,声音果然是从里面传来的。他试着推了一下门,木边框的大门轻轻地开了,偌大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桌子整齐地排列着,仿红木的圆凳一个个摞在桌面上,与往常茶馆开门前的模样一样。
但不平常的是,此刻一个人背对着霍真,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她穿着宽大的戏服,娴熟地甩着水袖,用清亮却有些怪异的声调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为何说她声音怪异,是因为霍真常听鸿运茶楼的小花旦唱杜丽娘,那小花旦的声线柔美婉约,而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则听上去有些生硬,甚至有些别扭。
另外,从这个人的背影上看,也不似小花旦那样娇小灵巧,她身形更高,有些佝偻,动作也稍显僵硬,有种让人说不出的不协调。
这么想着,那人突然转过半边脸来,霍真不由倒抽一口气。
虽然只看见半张脸,但霍真可以肯定,掩饰在那浓艳的花旦妆容下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男人的脸!不是梅兰芳那种中性的,比女人更娇美的扮相,而是一张棱角分明,粗犷的男人脸,甚至还有胡渣没有清除干净。
看着一个丑陋的大男人描眼勾唇,搔首弄姿,霍真心里泛起阵阵恶心。这男人是谁?他画着太浓的妆,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他既然在这里出现,说不定是鸿运茶楼的伙计!想不到他们老板这么重口味!
霍真吐吐舌头,小心地掩上门,蹑手蹑脚地离开。却没想到,在他转身的那一瞬,一道诡异的目光,深深地锁在他的背影上。
4、
这天上午生意虽然不算好,但也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
一个低头走进茶馆的颀长身影,引起了霍真的注意。那人穿一件黑色卫衣,外面是一件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军绿色风衣,说它陈旧,是因为袖口和后背的颜色已经有点泛白了。在江南寒冷的冬季,这样的穿着算是很单薄了,难道他不冷吗?
霍真会注意他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人周身充满着深沉的寒意,这种寒冷不亚于现在屋外的冷冽空气,仿佛靠近他就会被冻伤。他走到窗口的位置坐下,保全忙拿着菜单过去,那人瞟了一眼,随手指了指,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个PSP,安静地低头玩起来。
“嗨,小老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霍真回头,一副闪亮的棕色太阳镜映入眼帘,不由蹙起眉头,心里暗骂一句:HOW OLD ARE YOU!
“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啊!”墨镜男笑嘻嘻地道。
“你是客人,哪儿有不欢迎的道理?”霍真勉强一笑。
墨镜男拿着个手机,一边玩儿着,一边说:“你这小茶馆还真小,瞧瞧,点评网上才两条评论,一条是‘店很破,空调总坏’,还有一条是……‘没啥特色,茶还特贵!’啧啧,真可怜,才一颗星!”
霍真心里有些窝火,心想,妈的,你念那么大声,是想让别的客人都听见吗?这家伙,该不是鸿运茶楼派来砸我场子的吧!
突然,“卡擦”一声,眼前白光一闪,霍真楞了一下,立马发现是墨镜男拿手机对着他拍了张照,然后边输入手机,嘴中边道:“老板脸色不善,服务态度差……”
霍真觉得再和他说下去,一定会忍不住掐死他的,为这种人犯罪蹲大牢实在不值得!于是使了眼色让保全招待他,自己回到账台去,等再回头时,那白痴竟然开始玩自拍了。
也不知今天是啥好日子,刚消停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嗨!”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芙蓉出水一般典型的江南美女。
“蓝…。。医生?”霍真有些意外。两个星期前,他去第一人民医院复查打篮球时受的旧伤,就是这位蓝小眉医生为他检查的。得知他在山塘街上开茶馆,那位美女医生似乎很感兴趣,连连说要来光顾,还要他打折。
“有啥惊讶的?我说过要光顾你的!”蓝小眉找了张空桌坐下,调皮地朝他眨眨眼,“说好给我打折的哦!”
保全看到美女舌头都打结了,“小,小姐,喝,喝啥?”
“茉莉花茶,再来一份瓜子。”蓝小眉朝他甜甜地一笑。
保全看傻了眼,一转身撞上柱子,哎哟哎哟地直哼哼,那傻样惹得几个客人都笑了起来。
渐渐地,其他的客人来的来,散的散,只剩下这三人。一个低头打游戏,一个玩手机,一个喝茶嗑瓜子,看似毫无关系,却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在三人之间流动。
霍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他一向不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但此刻这种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甚。
5、
突然,对面鸿运茶楼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只见鸿运茶楼不算宽敞的门内,客人蜂拥而出,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霍真刚想出去看个究竟,眼前突然人影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让人咋舌!闪电般飞奔出去的,竟是那穿军绿风衣的客人!
蓝小眉和墨镜男似乎也变了脸色,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保全,你看着店,我也去看看!”霍真跟着二人也跑了出去。
鸿运茶楼的大堂里围了不少人,霍真挤了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从穿的衣服来看是茶楼的伙计。死状很是凄惨,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仿佛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他的身体很完整,只在颈部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在向外汩汩流着血。
穿军绿风衣的男人蹲在他的面前,双指搭着他颈部的脉搏。
霍真忙拉过蓝小眉,“蓝医生,你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蓝小眉也还在惊愕中,被他一唤,才想起上前去看。
“不用看了,他死了。”穿军绿风衣的男人平静地道。
霍真道:“他是怎么死的?”
男人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伤口,“大动脉被人咬断,失血过多。”
围观的人顿时炸开锅了。被咬了!失血!那不是只有吸血鬼才会干的吗?难道这里有吸血鬼?太恐怖了!
霍真也楞了,抓过一个伙计问道:“你们怎么发现他的?”
那伙计吓的脸都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他自己从楼上滚下来的!滚下来时就全身是血,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霍真抬头向楼上望去,突然一道人影已经箭一般地窜了上去,是那军绿风衣的男人!
“你们老板呢?”霍真再问伙计。
“老板早上去外地了,明早才回。”
“快点报警!”霍真对伙计叫道,然后跟着那男人跑上楼去,边跑边叫:“喂!你别随便乱动啊!这里是案发现场,会妨碍警察破案的!”
那男人根本不听,直接上了三楼,一脚踹开三楼的房门。
霍真来过,所以知道这里是鸿运茶楼老板的办公室,但这个男人似乎熟门熟路一样,难道他也来过?
“你这人,怎么随便乱闯?”霍真叫道。
那人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环视了一圈办公室,然后闭上眼,似乎在心中确认什么似的。
霍真上前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睁开眼,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身向楼下走去。
“喂,喂!”霍真想叫住他。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你太吵了。”然后摇摇头,走下楼去。
霍真有些生气,你他妈乱闯别人房子,还嫌我吵?等追下楼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围观的客人散了,伙计们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等警察来。
霍真四周看了看,蓝小眉也已经走了,倒是那个墨镜男还在,站在茶楼门外,望着“鸿运茶楼”的招牌,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到霍真走过来,正色道:“这个茶楼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
“改什么名字?”霍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暮光之城。”墨镜男摸着下巴,一脸认真地道。
6、
警车很快来了,尸体被运走了,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被一一问了口供,霍真也不例外。鸿运茶楼有吸血鬼的事情很快传开了,附近店铺的人都过来看热闹,连霍真的小茶馆也受了影响,没一个客人进来,尽是打听闲事的。
一直到晚上七点,霍真心想反正不会有生意了,便早早地打了烊,去后门停车场取车回家。
转动钥匙发动时,习惯性地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后面似乎有个人向他的车走来。
霍真并没有放在心上,边小心地倒车边看后视镜。那人渐渐走过来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个女人,因为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