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离道,“啊,我愿意,我愿意呀我愿意。”
薛允诚看练离团着身子,下巴磕在膝盖上,不停摇晃着身子,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手到半途又缩回去。
练离突然问,“喂,你的心,永远不会为什么人或是事而乱吗?”
私底下,练离总是叫他,喂。
薛允诚转过脸来,把面容藏进阴影里。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薛允诚再看过去时,发现练离已睡着了。缩成小小的一团,卷宗被他胡乱地压在身下,长长的头发铺陈了半个软榻。
睡眠,抹去了他脸上千变万化的情绪,把他的容颜洗濯得明净清润,微微上翘的嘴角,水色莹润,欲说还休的样子。完美的下巴曲线,像一只蒸得火候恰好的小饺子,惹得人忍不住想咬下去。
薛允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反射似地抬起头,身子弹起退了老远。
薛允诚拿过裘皮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再凑近了看着他。
他微微的呼吸扑在他脸上,像无意间掠过的一个抚摸。
薛允诚终于伸过手去,碰碰他眉间胭红的痣,那点他给他的痣,他却已是记不得了。
薛允诚低低叫道:“小鸥!小鸥!”
也有时候,练离看一会儿卷宗,会悄无声息地凑过来,拉一拉薛允诚的衣袖,要他陪他下一盘棋。这棋名为慎思棋,是天宫老君几个老仙家创出的,在天界十分盛行,类似围棋,但更为复杂,难为练离小小年纪怎么学会了,而且下得还不错。与薛允诚当然不能抗衡,勉强坚持了半个时辰,练离诺诺地问,“我可不可以悔棋?”
薛允诚道,“落子无悔。”
练离道:“哦。”
又走了两步,练离突然趴在胳膊上,说,“要输了,要输了。”
薛允诚暗暗发笑,也不理他,三下五除二,赢了这一盘。
练离颇不服气,拉着他非要在来一局。
这一次,只片刻之间,薛允诚便把练离杀得片甲不留。如此连着三局,到最后,练离的下巴磕在桌子上,呆呆的,突然脑袋砰地磕在桌上。薛允诚连忙抬起他的头来看时,额头已然红了一片。
练离扯一扯薛允诚的衣袖,“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薛允诚道:“不好。”
练离说,“我倒茶给你喝。”
薛允诚道:“不渴。”
练离又说,“我给你捶背呀。”
薛允诚道:“我还没老。”
练离说,“收我吧,收我吧。收我吧。”
说话间,练离绊了椅子腿儿,咕咚就要摔倒,薛允诚连忙扶住他,练离拍手道,“好了好了,你受了我的拜了,那你就是我师傅罗。”从此背人时便师傅长师傅短的叫起来。
好在,练离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公务上从不因熟生懒,薛允诚也就由着他去,听他叫师傅,不笑,也不恼,偶尔从鼻子里应一声。
这一天,练离与黑无常又接到一个新的卷宗。
练离读完,掩卷长叹一声,问:“君黎大哥,我们今天,便在去捉拿这个女子吗?”
黑无常说,是。“在人间,这个女子的死刑今天执行。”
白练离道,“她真是可怜。她这样做,真的是错的吗?”
黑无常道,“是。她手上有五条人命。”
练离道:“但是她杀的,的确是该死之人。”
黑无常道:“无论在人间或在地府,没有人能够枉定别人的生死。即便是阎王本人,也不能。人间有人间的法律,地府有地府的律条。”
练离点头,“我明白的,只是……”
黑无常微笑起来,“你这孩子,实在是不该在这里做这个差事的。”
练离鼓起了嘴,“君黎哥哥你也这么说,怎么跟他一个样儿!”
黑无常摸摸他的头,“这地府里,放眼望去,也只有你,敢跟他‘他’呀‘喂’呀的。果然待你是特别的。”
练离道:“特别的严肃。”停一歇又道,“其实有时也不是。”
想起他送的被子毯子,想起坐在一起读书下棋的情状,背过身去不由得笑起来。
那女鬼一身囚衣,面色惨白,眼中浓重的怨气,把一双眼染得血红,对着黑白无常道:“我不服,死了也不服。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有死,该死的还在逍遥,你们阎王殿的人,难道也徇私枉法?你们不是勾魂的使者吗?为什么不去勾了他的魂?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挣扎十分疯狂有力,练离与黑君黎合力才将她锁住。
女子停止了挣动,回过头来,哀哀地看向白练离。练离几乎在她痛绝无望的眼光下退缩。
那么绝望那么绝望的眼睛,练离这长长的几百年里,从未见过。像冰棱般冷,像锥子般尖利,刺得练离神思支离。
到地府前,黑无常说,“练离,我去向阎王复命。你把她送入十八层殿吧。”
练离慢慢地揭开面具。与那女子对视一眼。
那女子怔住了。
眼前的无常,除去面具,露出一张少年精致的脸,眼中有柔软与哀伤,水一般地流泄出来。
练离道:“你,跟我来。”
练离跪在正殿上,看向前方的阎王薛允诚。
薛允诚道:“你,把那女子发往枉死殿了?”
练离咬咬牙道:“是。”
薛允诚内心千头万绪,声音却依旧刻板生硬:“胡闹。”
练离黯然道,“我知道。”停一下又抬起头,眼睛满满的热切,“但是,但是她真的真的是很冤枉很可怜的。她……”
薛允诚打断他的话:“送她进十八殿。”
练离急切之下,一跃而起,冲到案前,半个身子扑在案上,切切地语无伦次地说:“你听我说,听我说,你知道的,她的小女儿被人拐走奸杀,暴尸垃圾场,可是凶犯却行贿而得以逃脱惩罚,至今还在疗养院中逍遥。她杀的都是收了钱做假证的人,他们是罪有应得,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的。“
薛允诚依然是波澜不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送——她——去!”
练离的泪在眼眶中滚动,却瞪大了眼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有律条。可是,她生前受了那么多痛苦,死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那做恶的却在人间享乐,请问这是什么律条?这是什么律条?”
薛允诚看着练离眼中缭乱的泪影,心里也是一点乱意萦绕,想起烛光里他问的一句:“你的心,可会为什么人或是事而乱?”
放低了声音,薛允诚道:“练离,送她去吧。”
一声练离,叫白练离把下面的话生生地咽进肚子里。慢慢地从案上退下身来,后退两步,拜了一拜,走出了正殿。
那女子被锁了双手,一路被小鬼牵着,往十八层地狱的方向走去。白练离默默地走在她身后。
路过望乡台的时候,练离问:“你在人间,可还有放不下的人?我领你去台上看一看他。”
女子轻轻摇头,“放不下的人么?我在那里没有,我放不下的人,在这里啊。”女子突然回头,在练离面前跪了下来,“求你,让我跟我的孩子见一面吧。她也在这里的对不对?”
练离伸手把她扶起来,说“你等着。”
练离飞跑回正殿,噗一声直直跪在案前,薛允诚倒真是一惊。
练离道:“王,求你,让那女子和她的小女儿见一面吧。”
薛允诚看着练离头上笼着的热汗,那汗顺着额头一路流下来,挂在眉间,又顺着脸颊流下去,像是一颗眼泪,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按住自己想上前把他拉起来,拉进怀里的冲动,缓缓地说:“不能了。”
练离颤声问:“为什么?”
薛允诚道:“已发往投生。”
练离说:“哦。这么快。”那声音中已满是哽咽。
薛允诚道,“因为是屈死的幼童。”
练离道:“哦,懂了。”
练离低着头慢慢地往外走。
薛允诚突然叫道:“练离。”
练离回过头来望着他。
薛允诚歇一下说:“你,去吧。”
练离呆呆站了片刻,终于走了出去。
练离出来对那女子说:“你的女儿,已经投胎去了。这一世,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放心,她投的是好人家,家道殷实,是书香人家呢,他们,待她都很好。你放心地去吧。”
女子的脸上第一次退去了绝望与愤恨,露出一个颇为端丽动人的笑容。慢慢走过来,凑在练离耳边说:“谢谢你,不必担心,心里有希望的人,地狱不算什么苦处。”
也许在她的眼里,练离不过是一个在悲伤袭击下无措的孩子,而不是阎王殿前的无常。
这个晚上,薛允诚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练离。
薛允诚想一想,走出书房,走到地府花园的湖边。
果然看见坐在湖畔石头上的练离。
薛允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练离依然看着水面,半天道:“听说这湖水是世人眼泪汇成。”
薛允诚道:“是。”
练离说:“一定又苦又涩吧。”
薛允诚道:“却是极干净的水。”
练离点点头。
过一会儿练离突然笑着说:“我呀,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我娘了。很久啦,有三百多年了。”
薛允诚在他身边坐下来。
练离习惯地想把头枕在薛允诚的膝上,却愣一下,转而枕上了自己的膝。长长的发顺着腿拖在湖边湿润的草地上。
练离接着道:“我娘,很美。长头发,直拖到腿上。”
薛允诚看着他在蒙蒙水气里更显空灵俊秀的容颜,点头道:“我信。”
练离道:“常穿藕色的衣服。”
薛允诚答:“嗯。”
练离道:“她精通音律,舞跳得美。”
薛允诚答:“嗯。”
练离道:“会做很好吃的凉糕。”
薛允诚道:“哦。”
薛允诚想起自己初来地府任差时,比练离现在还小着几岁。也是不惯地府的阴冷,每晚裹紧了棉被,缩在床上,一味地想着娘。想着那一次偷偷跑回天宫去找娘,没进自家的殿门,就被父亲打了出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抱着头哭,又不敢哭出声,后来才知道娘隔着门看着他直到他离开。
练离道:“我想我娘。”说着,泪水已经纷披下来,染满了还留着浅浅笑意的脸。
薛允诚心中是起伏的波澜,千言万语冲上来,蓬勃欲出,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不动的声色:
“我的厨子,也很会做凉糕。”
练离的性子灵动跳达,但也只不过是个少年人,他还不惯看在地府里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练离说,我很想我娘,我有三百年没有见到她了。
他的神情楚楚,笑里带泪。那一刻,薛允诚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一下。
可是,他在那阎王的壳子里待得太久太久了。
那壳子,把那本来的他,罩住了,出不来。
那一句不相干的话便说出来:“我的厨子,也很会做凉糕。”
过了两天,薛允诚的七哥,第七殿阎王董允诺邀薛允诚去他的宫殿一聚。
薛允诚想起自己的这个哥哥,小时候与自己最是要好,长大了,性格却相差巨大,那个人,最是风流会享乐,算起来,也有几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便答应了去一趟。
薛允诚到的时候,七殿阎王董允诺早已迎了出来。
薛允诚兄弟十个,分司十层地府,分别是第一殿秦广王蒋,第二殿楚江王历,第三殿宋帝王余,第四殿五官王吕,第五殿阎罗王包,第六殿卞城王毕,第七殿泰山王董,第八殿都市王黄,第九殿平等王陆,第十殿转轮王薛,董、薛等不过是他们的封号,允,才是他们家族的姓氏。
董允诺远远地站在殿前望着薛允诚微笑,走得近了,他一把抱住薛允诚,用清朗明快的声音说:“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我的小弟。”
薛允诚稍稍挣挫了一下。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但是从哥哥的身上传来的那遥遥的,却熟悉的气息,却让他有片刻的楞神,慢慢地放软了身体,与哥哥贴近了一会儿。
董允诺放开薛允诚,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真是长大了。”
薛允诚道:“七哥,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来坐坐?咱们兄弟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你真的是长大了啊,以前,小时候,在家那会儿,是谁天天小尾巴似地粘在我身后的?咱们兄弟俩,人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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