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唐奈这一代,唐家除了臭名,虚名,已经什么都不再剩下,唐奈的老娘不知道跟谁鬼混生下了唐奈,总之在唐奈很小的时候,她就得了重病去世了,唐奈也从来没见过自己老爷子的面,家里几个叔叔还不忘唐家几百年的辉煌,整天对着长了青苔的旧牌坊洋洋得意,牌坊上潮湿腐烂的霉蠹他们视而不见,唯独对已经连字迹都辨认不清的阴刻内容津津乐道,虚荣得让人从心底里恶心。
姐姐走了之后,唐奈对唐家最后的羁绊也一并抹煞,他不想像那些叔叔一样,活得行尸走肉,他觉得先祖曾经的光辉不是荣誉,而是一种耻辱,就像蛆虫黏附在腐肉上,发出腥臭的味道。
于是他从家里搬了出来,用仅有的钱租了路边一家小铺子,同时接受各种有偿任务,日子过得不舒坦,但好歹能混个温饱。
唐奈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他翻了个身,又睁着眼睛出神了一会儿,外面的街灯太明晃,他实在没有睡意,干脆下了床,只穿着睡衣走到空荡荡的客厅,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中国大陆的电视不比国外,半夜里没什么激/情小剧场,干巴巴的就像没了肉馅儿的馒头,唐奈窝在沙发上,来来回回把收到的台翻了好多遍,最后实在没什么想看的,便将就着停在了一档有关于烹饪的台上。
有着栗色波波头的女主厨在荧屏上笑得虚伪至极,她拿着锅铲,模仿着台湾腔,又模仿得不地道,出现了一种嗲声嗲气的语调:“现在配菜已经切好了哦,让我们来看看砂锅里干烧的狗肉有没有入味。”
狗肉……
唐奈嫌恶地皱起了鼻子,瞪着女主厨用湿抹布包着砂锅的盖子头,小心翼翼地揭开,她的动作很夸张,腰一弯就能看见她低胸套衫下隐隐绰绰的沟线,她眯起眼睛妩媚地像是拍A/V似的,感叹道:“哇~好香哦~”
我草,香你个妹啊。
唐奈看着自己的同胞在锅里被分尸成一块一块的,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他在人界也算住过了一段时间,对这种东西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敏感,但当他骤然看见这种烹饪节目时,还是会觉得非常别扭。
他按下了换台键,对着风光片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于是唐奈把拖鞋脱了,蜷进沙发。
屏幕的荧光洇在茶几的相框玻璃上,他对着姐夫和姐姐的合影发了一会儿迷糊,然后阖起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总觉得处于半睡半醒的胶着状态,时至凌晨,恍惚还做了一个不连贯的梦,梦里自己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赤着双脚,脚底板踩在干热干热的沙砾上,脚心都痛得厉害。
他走在姐夫说的那片干旱死亡区,眼睛被金色的沙浪刺得流泪。他的嘴唇干得发裂,他渴得厉害,可是没有水,走了好多路,一直都没有水。
灼热的阳光逐渐成了膛内火热的锅炉,他好像就是那只被女主厨放在锅里煮的狗,骨肉剥离,血沫子被漂洗掉,他和一堆酱汁八角香料混杂在一起,撒了葱末,慢慢地煨炖,慢慢地煮烂。
人……是不能和狗平等地相处的吧?
即使把它们当成宠物,甚至是家庭成员,但还有很多人,对它们的肉垂涎不已,在人的心里,这些“动物”终究是低人一等的。
他们就是有着这样莫名其妙的,毫无根据的优越感。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唐奈就醒了,也许是做了一晚上噩梦,浑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他撑着手从沙发上坐起来,习惯性地揉了揉头发,却发觉有一件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唐奈的手指没在黑发中,微愣了片刻,俯身拾起那件衣服,是件墨蓝色的冬季警服,银色的肩章灼灼发亮。
那是顾陵的警服。
第 10 章
唐奈把顾陵的警服收了起来,想到姐夫会给睡着的自己盖衣服,心里就觉得很暖。
此时表盘上的指针指向了早晨五点,唐奈背着双肩行李包赶到停车库,车库内的几盏灯坏了,管电器的大伯懒惰的要命,拖了好久没修,所以车库内很昏暗。
唐奈走了一段路,前面隐隐绰绰闪动着一点橘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显得细微却扎眼,好像是有人在那里抽烟,他快步上前,听到火光周围传来争执的声音,然后滴的一声响,汽车的车灯亮了。
唐奈一时间受不了这么刺眼的光线,连忙用手挡住,耳边却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哟,奶糖,你可让姐姐好等啊。”
唐奈听着声音觉得不对劲,放下手臂,眯缝起眸子迎着强烈的灯光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叼着香烟的高挑女人正坐在车盖上,腿架得老高,她穿着高领浅灰色绒衫和修腿牛仔裤,外面罩了件白绒领的宽大雪地风衣,英军陆战靴毫不顾忌地踩着奥迪车盖,银色骷髅毛衣链在胸前灼灼发亮。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博物斋的主人,以及替人□的小老板——洋葱。
“Ciao~”洋葱逆着光朝他微笑着招手,橙黄的光晕柔缓地沿着她的轮廓流淌下来,将衣服的绒羽浸渍得更加朦胧,“帅哥,我们又见面了。”
……
操,帅哥,我们又见面了?
唐奈僵在原地,面部有些抽搐,他很怀疑这个女人的语言系统是不是出现了故障,不应该是“嘿,帅哥,我们又见面了。”或者“嗨,帅哥,我们又见面了。”吗?
操,帅哥,我们又见面了算什么……
其实唐奈不懂,洋葱同志说的那是意大利语,这位女同志相当变态,通晓德意俄法英西葡波斯越南等国语言,这还是她使用过的,没使用过的可能更多,保不准还会什么食人族土著语。整个就是一带毛喘气儿的活体翻译器。
洋葱从车盖上跳下来,两步走到唐奈前面,弹了弹烟灰,伸出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说:“从今天开始就多指教了,我们要一起相处三个月,亲爱的小帅哥。”
光线照在她伸出来的手上,但唐奈并没有去握住,而是傻愣愣地望着她,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相处三个月?和你?为什么?
正在这时,车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他径直冲到洋葱后面,一拍她的肩把她掰转过来,怒道:“婆娘,你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们是去找狮印的,又不是去玩的,带他去干什么?还有——”
他刷地从后面拽出一大包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往洋葱脸上一摔,青筋直爆地吼:“强调了多少遍,装备要少,装备要少,你他妹的耳朵聋了是不是?这一袋都是什么?嗯??!!”
洋葱回过头去,把塑料袋从脸上扒拉下来,拧着眉,面无表情地说:“卫生巾,怎么,你也有兴趣?”
男人黑了大半脸:“卫你妹!你超大流量包年是不是?还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秒钟都见红?你当老子傻啊?”
他说着,把袋子一倒,里面哗啦啦跌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唐奈的角度看过去,能见到掉在最上面的几个,分别是:一本鲜红封面的□语录。两盒纸牌。两条中华香烟。以及一盒……呃……杜雷斯?
唐奈不由地汗颜,心说这女人去沙漠还带杜雷斯干什么?准备给沙漠里的蝎子普及一下健康的X知识?
“……”洋葱低头望着脚下这些东西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朝面前的男人呼了一口烟,表情突然变得很冷淡,“我带的东西,我自己会背,用不着你管。至于唐奈,你也同样没有资格去啰嗦,顾陵带的人,他自己会照顾好。”
男人凝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脸去,那一瞬间唐奈看清了他的相貌,硬朗的五官,小麦色的皮肤,线条很刚毅,正是之前在老宅子里已经见过面的钱包。
钱包,洋葱,顾陵,加上自己,好家伙,凑一桌可以打麻将了。
唐奈微微一怔,心想,嗬,今儿他娘的是什么邪门日子,自己在人界总共就认识那么几个人,现在全给凑齐了。
钱包显然也是一愣,他打量了唐奈片刻,然后有些狐疑地问洋葱:“你刚才说什么?他是顾陵要带的人?”
洋葱显然还在记恨钱包摔她东西这件事,压根儿就没理他,把烟屁股一叼,弯下腰胡乱把东西收拾到塑料袋里,然后哼了一声,自己回了车内。
钱包和唐奈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钱包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说:“没想到竟然是你小子……算了,上车再谈吧。”
唐奈听着他这种口吻就来气,什么叫“竟然是你小子”,这句话应该留给他说才对吧?他本以为只有自己和姐夫两个人去新疆,没想到还没出发呢,就先来了两个雌雄双煞大灯泡,他能不怨念?能不懊恼?
跟着钱包上了车,钱包往驾驶座一坐,唐奈侧身进了后面的双人座,车内在放一首听不出是哪国语言的歌曲,他看见姐夫正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怀里抱着上次在老房子里见过的那柄看轮廓像是唐刀的东西,依旧是用绷带缠着。他或许是嫌车内的光线太亮,已经把帽子拉了起来,脸埋在阴影里睡觉。
洋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好像又因为什么和钱包争执了起来,两个人语速飞快音调极高的哇啦哇啦对骂着,唐奈看他们头疼,干脆视而不见。他怕姐夫这么睡着会着凉,于是从包里翻出了姐夫的警服,想替他盖上。
可是没想到顾陵睡得很浅,唐奈一碰他,他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侧过脸望着他,望了片刻,然后道:“……干什么?”
“那个……”唐奈觉得自己的脸又烧烫了,他挠了挠头,单手提着衣服,“昨天……这件衣服是你给我的吧?……呃,我把它带下来还给你……谢谢……我……”
顾陵打断了他支支吾吾的表白,接过衣服淡淡道:“没事。”
他把连衫帽拽了下来,露出一头蓬松的黑发,他毫不介意地随手揉了揉,然后对驾驶座上的钱包说:“人到齐了,开车,去城站火车站。”
五点多的时候,马路上人很少,天色还是暗的,只有在天边处泛起一丝病怏怏的鱼肚白,旁边的云层被染出血色,车内的音乐已经从那首不知名的曲子换成了童声版《东方红》,音箱里飘出“东方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的悠远旋律,洋葱在副驾驶座上轻轻地跟着哼唱,轮廓在烟头熏出的青色烟雾中显得很空灵。
钱包一边开车,一边和唐奈介绍着具体的状况:“顾陵应该和你说过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狮窟,在轮台和库车之间的一片干旱死亡区,这地方平时很难找,只有连续起半月狂风的时候入口才会显现出来,我们现在出发大概能赶上,如果错过了,再进去就要等十年,知道不?”
唐奈坐在后座,听得懵懵懂懂的,听到钱包问话,只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是顾陵的老搭档了,我偷鸡,他摸狗,我偷窃,他放哨,我抢银行,他数钞票,所以去龟兹国遗址观光自然也不会少了我。”钱包自以为自己开了个很好笑的玩笑,哈哈笑了起来,唐奈皮笑肉不笑地嘿嘿抽搐着嘴角勉强配合。
“至于这个叫洋葱的女人,我和她今天是第一次见面。”钱包下巴尖往旁边示意了一下,“不是很熟,我也不知道顾陵为什么叫一个卫生巾用量异于常人的婆娘来拖后腿。”
他这句话说得很不友好,洋葱的脸沉了沉,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手一摁前面的按钮,换了一首比《东方红》更澎湃的歌——《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嘿!”
洋葱听着歌词,阴冷冷地低着头笑起来,斜乜过眸子,狠狠剜了钱包一眼。
四个人在火车站外的早点摊子吃了早饭,然后搭上了杭州七点零五分开的火车,顾陵带了很多违禁品,但是这小哥神通广大,打关系比地鼠打洞还神不知鬼不觉,竟然给他瞒天过海混了过去,钱包在后面啧啧而叹:“有雷子内部人员笼罩着,就是安全感强。”
火车是软卧铺,四人一个包厢,上下两层。
洋葱是女的,换衣服什么的不方便,于是她住上铺,居高临下鄙视一切臭男人,钱包本来想睡另一个床的上铺,洋葱不乐意了,说半夜一翻身就能看到钱包那张天蓬元帅似的脸,会做噩梦。
钱包没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换到了下铺,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洋葱可好,一个人把整片天给占了,留了一块地给三个男人,这倒霉的三个男人还得把地给平分了。
“怎么办,两张下铺,咱三个大老爷们,怎么睡?嗯?”钱包显然还在生洋葱的气,讲话恶狠狠的。
“……”唐奈看了一眼姐夫,又看了一眼钱包,叹了口气,说,“要不再和她商量一下?”
“哟哟哟,那我可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