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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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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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行人闻言大惊,回首打量过持盈之后,又似是恍然大悟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默契地退开几步,呼了声“公主千岁”之后,人群聚在外头,看热闹一般围着。
  持盈眉头微微一紧:“朝华世子?”
  “多日不见,九公主清减不少。”朝华在马上拱手而笑,他依旧是旧时模样,暖如骄阳,可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持盈在此刻不欲与之客套,只勉力笑了笑:“世子见笑。”她的面色煞白,被日光一照,愈加惨淡起来,瞳孔里的漆黑浓墨像是被湿了水,盈盈清润。
  朝华扬了扬眉毛,道:“九公主不追去么?”他指向远处,意有所指。
  持盈眼帘一垂,眸光黯淡:“追去又如何?”
  朝华反是一问:“不追去又如何?”
  持盈手心略收,语气也生硬起来:“这是持盈自个儿的事,与世子何干?”
  朝华朗声轻笑:“当日九公主予朝华的恩情,朝华自不会忘,如今怎忍心看九公主连西辞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他将“恩情”两字咬得极重,仿佛带着恨意,可面上笑意清逸,坦荡自如。
  持盈冷笑起来,声音亦凉了三分:“我并非世子,西辞也并非太子齐桓,世子多虑了。”
  朝华勒了勒马绳,只笑道:“多虑?朝华特备了骏马前来送九公主一程,不过一番好意,九公主何必推辞?”
  持盈轻扫了一眼身边看好戏的人群,顿了一顿,方道:“持盈说了不想去便是不想去,世子何必苦苦相逼?”
  朝华清声长笑,眉梢眼角皆是灿灿讽然笑意:“九公主怕不是不想,是不敢吧?”
  持盈眉黛微微轻敛,目光里满是漠漠冷色,闻言不由冷笑道:“世子说不敢,那持盈便不敢罢。”
  她转身欲走,朝华牵马拦在面前,笑吟吟地看向她:“九公主还是随在下一同去看看,往后也好安心。”
  持盈明白今日她若是不去,朝华也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当下抿紧了嘴唇,沉默良久,方她递手与朝华,翻身上马,神色极为不豫道:“还不走?”
  朝华眼神略略一深,笑意滑进眼底,清叱一声,就促马前行。
  马蹄一动,人群皆四散而开,迎面清风吹来,带着冬末初春的凉意,扑在持盈面上,让她想起多日前宴卿带她去芸池的那个夜晚,夜风凛凛,清冽的露水落在面颊上,像是滴滴清泪,冷得她不知所措。
  而朝华所言隐隐触动了她曾经犹豫不定的决定——她不想亲眼看着西辞入葬,也受不了那样的场景。
  当日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朝华见到了亲生兄长血迹未干的人头,而今他却特特来送她一路去亲见西辞下葬,也算是因果报应。
  朝华骑马,送葬的队伍却是慢慢步行,是以追上去的时候,棺木适才下地。
  持盈抓着马鬃的手蓦然一紧,怔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朝华翻身下马,牵住缰绳,也未催她,只轻声“吁”着让马安静下来,停在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正是树林遮蔽,从对方看来,若不细看,也是分辨不出的。
  顾家的祖坟选地风水极好,四周有山有水,墓穴也是早已自出生起就会备着的。
  起棺之后送进穴地,白芷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顾珂沉着脸色负手立在后头,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然而持盈看不到那么许多东西,她看到的唯有黄土轻抛洒下,慢慢盖住棺木上的白布,白布上点点嫣红桃花花瓣一同被尘土掩盖,沉进了地下。
  棺木里的不是旁人,是她的西辞。少时他以一笔绘千般风华,青衫湿遍,眉目入画,而今却以一副棺一掊土掩了一生,怎叫人意能平?
  持盈端坐在马背上,手指紧紧抓着马鞍,几乎将指甲深扣进去,然而清冷分明的双眸静静地望着远处,看着那一捧一捧的沙土盖下,没过那面白布,没过她心里那些誓死不忘的回忆。
  朝华从袖里取了一方帕子递进她手里,只道:“把眼泪擦干净吧,若是见了珍视之人的眼泪,死去的魂魄是无法安心轮回的。”
  她多想说那就不需轮回,留在她身边也好。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目光静静地投于那个方向,试图将到了眼眶的泪水忍回去。
  朝华硬将帕字塞进她手中,喟然叹道:“拿着吧。”
  持盈摇头推开他的手,只提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向着尘埃起扬之处,绽开笑颜,如同她过去一直做的那样,温软地静好地笑着,浓黑深碧的眼眸略略弯起,唇角定格出姣好的弧度,用她脉脉的眼神安静地望着,滚滚泪水从眼角坠下来,滴在一身碧衣上,渲出一个又一个的深色小圆圈,像是西辞当年画下的荷叶小苞——那一日,他以荷叶汁水为墨,绘出她眼底流光变幻的颜色。
  直到棺木完全被黄土掩埋,持盈才终于忍不住低首伏在马背上大哭起来。
  单瘦的双肩耸动着,一贯冷傲的少女难得露出这样的软弱,只因为,西辞始终是她心中唯一能够软弱下来的地方,她自生长于冷宫之日起,在长生殿内,便只有疯癫的母妃、沉默的挽碧、温良的西辞相伴,而今景妃辞世、挽碧背叛、西辞病故,那段安静的岁月,终于完全湮没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了。
  她从来不想顾念什么国家大义,她只是不舍,不舍西辞就这样离她而去,郁行之与郁浅斗得如何又与她何干?她所珍视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顾西辞。她为父母所弃,幸得有西辞相伴,而西辞始终为父所毒、为妹所迫、为母所恨,却背着这样的重担一路依旧含着笑分花拂柳踏步而来,他有多累有多厌倦她从来都知道。
  泪水从指缝间渗下去,滴在马鬃上,纠结成一片,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西辞的画、西辞的笑、西辞的话。
  她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西辞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我不能毁了你”。西辞留下的谜团和俗事都还没有做完,若是对她许了承诺,恐怕她是无论生死也要相随的,而今她身有牵挂,她放不下害死西辞的那些怨和恨,更放不下西辞哪怕是死都要顾及的家人。
  可是如今,她只想这样伏在马背上埋首长泣不止——为西辞,也为自己。
  在顾珂回到顾府之前,持盈做了一个决定——她擦掉眼泪,向朝华借马前去顾府见言筠一面。
  朝华果决答应,但前提是由自己送她去顾府,持盈也顾不得犹豫,只得点头答应。
  顾府门楣皆挂白帘,大约是送葬之人颇多,是以门庭空旷,推门向里望去,只留了几个侍从在内,而持盈又是相熟之人,也没有人阻拦她。
  持盈一路径直往言筠卧房而去,走到半途,才听得身后远远飘来一句:“九公主,留步。”
  朝华侧身一立,拦在持盈面前,看清来人之后,声带微惊道:“是你?”
  那人似也愕然:“朝华世子为何会在此?”
  “我原本还当九公主当日那恨意早将你送进大牢,想不到竟还来去自由。”朝华声音素沉,唇边微勾,手上却是短匕在袖口一划,清光破空,直指面前之人。
  “旧雨。”持盈立在朝华身后,也不阻他,只静静看向云旧雨,“你来做什么?”
  云旧雨见她不动声色,瞬即明白持盈终究还是介怀他投身七王府一事,他神色略略一暗,只道:“来接九公主去见言筠小姐。”
  “言筠在何处?”持盈向朝华颔首,慢慢走到云旧雨面前,抬头看他。
  “七王府。”云旧雨目光毫不躲闪,直视持盈:“公主可愿随我同去?”
  持盈神情不变,恍若凝霜,只道:“好。”
  “我同你一并去。”朝华收起短匕,向她微微一笑。
  持盈眉睫一垂,轻道:“不敢劳烦世子。”她侧首从袖里取出一把钥匙,唤过廊下的小厮,吩咐道,“带世子去将后院池中那枝紫莲取走罢。”
  “慢着。”朝华眉尖一扬,“那莲花既送了九公主,便是九公主的东西,如何收回的道理?更遑论九公主还尚未问过在下的意思。”
  持盈素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眸回转过来,却依旧是沉沉一片深黑,她转手将钥匙放在手中,向朝华张开,平静道:“莫非世子想要独自一人前去?”
  朝华定定瞧了她半晌,方笑道:“那我自个儿去便是。”他从持盈手里拿过钥匙,转身敛了笑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持盈面容上水波不兴,只向愣在一旁的小厮轻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小厮诺诺应了,忙追了朝华而去。
  她方抬眼看着云旧雨,略勾了勾唇角:“怎么不走了?”
  云旧雨目光落在角落,声音里带了怒气,叫道:“宴卿,你给我出来!”
  一道黑影一个翻身落在持盈身侧,剑眉星目,眉宇间分明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却是灼灼的恨。
  宴卿也高昂了声调反唇相讥:“我就是要跟着小姐护着小姐,主子不在了,小姐就是宴卿的新主子,身为死士我便是一路跟着又如何?”
  云旧雨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别胡闹。”
  “今时怎么不同往日了?”宴卿抬高了声音,音色越发尖锐,“就算主子不在了,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呼来喝去。”
  “你”云旧雨也被激出了怒意,拂袖道,“我一番好意,你却歪曲至此,那我不来也罢。”
  持盈闻言略略一笑,廊下的日光投进来,照出她眉睫垂下的一片昏晕,那素色青白的面容也被笼了淡淡金光,然而这金光却叫她整个人显得愈加冷寂起来。
  “小姐你笑什么?”宴卿转身向持盈道,“宴卿往后跟在小姐身边,定然不让旁人欺负了小姐去。”说着说着,他眼眶就红了起来。
  持盈目光软了下去,看向宴卿,轻道:“今日你的这份心意,持盈感念在心,只是我已不希望你再被牵扯进来了。”她手上折了新开的海棠,浓烈的桃红色映得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分外分明,她转手将花递与宴卿,笑道,“此花相赠,后会无期。”
  宴卿接过,怔了会儿,用力狠丢到地上,道:“对宴卿来说,小姐虽然是小姐,可在宴卿心里也是同主子一般的分量,可如今主子一去,小姐你就要赶宴卿走么?宴卿自小就是孤儿,被主子带在身边养大,宴卿如何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持盈听得满眼泪意,她和西辞的相处之间,自然少不了宴卿,这么多年来,宴卿尽心尽力,虽是名义上的主仆,西辞却待他如亲弟,持盈亦是如此,如今要生生赶宴卿走,她自己也是心疼得很。
  云旧雨忽地冷然道:“你们二人主仆情深,我却还要问九公主一句,跟不跟得我去见言筠小姐?”
  持盈神色端地冷了下来,飞斜一眼,寒光深浸,薄唇略一抿,一字字道:“自然是要去的。”说罢她“嗤”地一声笑,唇间漫起凉薄之意,“当年西辞病得昏沉,我在千辞等你三日也未曾责你半分,怎么,言筠这是病了还是真疯了,这一时片刻你也等不了?”
  云旧雨气得脸色铁青,却也自知理亏,驳不得她,只重重一甩袖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师傅的事。”
  持盈蔑然轻笑,神情间似觉他此言十分可笑:“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还有用么?你做或不做,可能改变现在的一丝一毫?若要解释,西辞生前你为何不解释?如今逝者已去,你却来寻我作解,岂不可笑?”
  宴卿被言语一刺,亦愤愤道:“主子向来待你不薄,你若真做了,当真枉为人。”
  云旧雨叹道:“罢了罢了,见过言筠小姐你们便知一切真相,我在这里白费口舌也是无用。”
  持盈敛衣轻步而下:“那便走吧。”
  宴卿拽住她袖管,一双泫然的眼眸睁大了看向她,黑白分明,瞳色清净。持盈心头一软,终究还是道:“你若是要来,就一同来吧。”
  宴卿舒开眉目破涕为笑,持盈随在云旧雨身后向门外走去,走了许久,也不见宴卿跟来,她回身一看,却是蓦然怔住。
  宴卿正回首向书斋方向远远眺着,干净纯澈的眼眸里浸染了森冷的恨意,黑衣迎风猎猎,凭空添了几分萧索。
  持盈一瞬泪盈于睫,不忍再看。
  云旧雨带她们去的,正是七王府。
  持盈一踏进去,就惊得顿住了脚步:七王府的大厅竟是画卷飘飞,一幅幅挂在梁上垂下,随风而动,再细看来,皆是西辞手笔。
  芸池的青山绿水,江南的烟雨回廊,长生殿的四季静景更多的是持盈自己,她清楚地看到每一年的自己,年幼的、长大的、现在的自己。
  这些画卷映着后面的白绫飘拂,一点一滴,一笔一划,都描绘出旧时西辞作画的模样。
  持盈慢慢踏了进去,手轻轻抚过那些画,风从指缝里滑过,带着墨的香气。
  她踮起脚尖,想把画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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