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大约也猜到了来者何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后,走到隔壁推门而入,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坐在桌前,手里吊着一只酒杯,漫不经心地晃着。
“五小姐。”持盈立在门口唤了一声。
谢清宵慢慢将手中的酒一口口啜完,方回首嫣然一笑:“九公主的酒醒了?”
持盈回以一笑,缓缓走进去,道:“托五小姐的福,醒得很快。”
谢清宵拂衣而起,将酒杯一搁,笑如清风:“今日清宵前来,是有事相求。”
“五小姐是爽快人。”持盈含笑,手指略一指,“坐吧。”
谢清宵立在桌前,着一身桃红色华装,衬得眉目三分艳色,持盈这般一说,她也不客气,直道:“时间紧,就不坐了,清宵只是厚着脸皮来讨那几册顾大人借走的账薄而已。”
谢清宵行事虽坦荡洒脱,却到底摆脱不掉头上高悬着的谢之一姓。持盈一念至此,不由微微一笑:“五小姐,不瞒你说,此刻西辞还在病中,这账薄是由身为观察史的他所借,在没有西辞点头的前提下,持盈确实无法将账薄交予五小姐。”
谢清宵却也不恼,只笑了笑,道:“清宵受县令大人所托,才腆着脸来要这账薄,还望九公主给清宵个面子。”她从桃红色衣袖拿出一枚官印来,掷在持盈面前,“县印在此,九公主可还有疑问?”
持盈的手未动分毫,只抬起眼帘,一双浓黑透碧的眼眸略略眯起,笑看着谢清宵,道:“五小姐的东西,自然是不需看的。”
话是这么说,可持盈没有任何要动身给她取账薄来的意思,静了半晌,谢清宵才将官印收起,笑道:“那么看来今次九公主是无论如何也通融不得了。”
持盈面含笑意,容上却是带着一夜未休的淡淡疲惫,这使得她全身都透着一种倦怠敷衍的味道。在看到谢清宵的动作之后,她方施然道:“并非持盈不肯通融,而是西辞乃父皇亲点观察史,纵然持盈为皇家子女,亦没有代他做决定之权。”
持盈言下之意,即是提点谢清宵勿忘自己身份。谢清宵眉睫微动,桃色衣袖下的手指蜷成拳,抿唇许久,才抬首浅笑:“清宵明白了。”
谢清宵的身上自带着非常的傲气,纵使颜带笑意,却掩盖不掉眼底深处那种清高。然而这一点,持盈却极是欣赏的,甚至有时会生出些许的惺惺相惜来。
“既然顾大人身有不适,那清宵便不再叨扰了,就此告辞,还望九公主保重身体。”谢清宵起身略一俯首,随之笑道,“九公主的面色并不太好呢。”
持盈面上笑如春风,只颔首道:“多谢五小姐关心,慢走。”
谢清宵转身,正走至门口,却“呀”地一声又被人生生地撞了进来。
持盈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的手肘,以为又是店头里的小二不知礼数,喝道:“放肆。”
“九公主先慢责。”那人上气不接下去地一挥手,止住持盈的话头,一双眼睁大了面向清宵,跺脚道,“五小姐,少爷出事了!”
谢清宵霍然回首,粉唇一动:“写语,你胡说些什么?”
持盈向后略退一步,认出来人正是楼越身边那个小书童写语,细细打量的话,不难发现他指甲缝里还带着泥浆的痕迹,头发也是又脏又乱的,粘在一堆,很是狼狈。
写语始才平息下喘息,抓着谢清宵的手,道:“三日前少爷听闻洛淼暴雨就急急赶回,途上遇到山洪爆发,连带着滑坡倾塌,我才离开去探了探路,谁料转身回来就不见了少爷踪影!我寻了一日也未找到,所以急急回了千辞,少爷来千辞并未带多少人,可我知道谢家在南方的势力,故而特来求请五小姐相助!”
谢清宵面色刷地惨白,抬手就拽住了写语的领口,怒道:“楼越眼睛看不见,你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
写语羞愧,只道:“少爷目不能视物,才叫了我去前面探路。”
谢清宵惊怒交加,却又寻不得话来责他,拂袖道:“楼越的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写语不敢多言,只诺诺退了出去。
持盈此时方才欠身开口道:“五小姐若有需要之处,可尽管与持盈相提,持盈定当尽力而为。”
谢清宵转身,唇角微勾,清亮目光中隐隐透着一种不屑,笑道:“北静王一事,自不劳九公主担心,只望顾大人病体痊愈后能稍顾一下千辞,那清宵就拜谢不已了。”
持盈只她还在记恨先前不肯交还账薄与她一事,也不说破,微微一笑:“但愿王爷一切平安。”
谢清宵一扬下颚:“那是自然。”说罢,就急急推门而出。
持盈起身走到窗边,打窗低首一瞧,见那袭桃红色匆匆冲入雨里,连伞也未打就往北静王府小院的方向奔去,那倩姿绰约的背影被雨打湿,好似周身起了一层水润。楼越与谢清宵之间决计不似楼越原本说的那般简单,然而将心比心,谢清宵对楼越的这一番情谊落在她眼里,换来的几声唏嘘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和西辞?
合上窗,持盈去西辞房内取了全部账薄,快步回了那个原本属于云旧雨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正:前文中所有旱期更替为汛期
这是剧情写作上的失误,抱歉
☆、醉烟雨(下)
距那日遇见谢清宵又过了几日,西辞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持盈只喂了他几口清水就又沉沉睡去,可大夫摸着脉象却又说他脉象平稳,让持盈极为忧心。
这一日,雨正下得小,持盈上街照着大夫开的临时药方为西辞抓药,出了药房没走出几步,就听人娇声道:“在那里!”
她一转头,就觉耳旁一阵风刮过,身侧马蹄停顿,还带着粗重的嘶吼,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持盈掩袖遮住脸颊,尽管如此,她还是被马蹄扬起的烟尘呛得咳嗽连连。
“呀,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正是方才那个脆生生的少女音。
“葭儿,别闹。”清清淡淡的声音喝止住了出声的少女,低首径直向持盈道,“九公主可安好?”
持盈拂开遮在面前的衣袖,蓦然抬首,一瞬惊喜地道:“迎天师傅!”
来者正是苏杭,素衣飘然,容颜胜雪,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他的马上,坐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妙龄少女,生得唇红齿白,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双晶亮的眼睛,乌黑又水灵,正朝她粲然而笑。
持盈隐约觉着她眼熟,细想之后,才恍然记起她正是当初进城时遇到的活泼少女茜葭,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同苏杭一起出现在这里。
苏杭缓缓开口道:“在下已还俗承袭王位,迎天一名,九公主还是忘了罢。”
持盈目光落在茜葭身上,心下有几分了然,然而此刻她心中并未考虑那么多,只上前一步拉住苏杭的袖管,恳切道:“这些日后再说,此刻还需劳烦端敬王爷随持盈去瞧一瞧西辞的病情。”
苏杭眉尖一挑:“顾西辞怎么了?”
持盈亦是微愕:“旧雨没有同王爷说么?”
“旧雨?云旧雨?”苏杭眉头紧起,“在下从未见过此人,九公主何来此一说?”他翻身下马,“既然九公主如此说了,那便先去瞧瞧吧。”
“多谢王爷。”持盈敛裙一拜,转身在前领路。
“师兄!”茜葭在身后轻唤了一声,亦跳下马来,手上牵着缰绳,声音清越道,“我同你一并去。”
苏杭只是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自己伸手牵了马走着。
苏杭探过西辞的脉象后,又叫过茜葭来探,茜葭“咦”了一声,脱口道:“他这分明是劳极过伤。”
苏杭拂下衣袖,淡淡道:“原本驱了毒的身子就不好,他还这般折腾,病到这个地步也是活该。”他瞥了一眼立在一侧的持盈,与茜葭道,“我们走。”
持盈神色一肃,抬眼看向苏杭道:“还请王爷开个方子。”
苏杭漠然道:“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就是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用。我若开出方子,也不过只能让他时时刻刻清醒着而已。”
西辞驱毒后的生活持盈几乎不知分毫,而在江南的几日里,她也曾亲见西辞彻夜不眠的疲倦,也让她对那段不曾参与的日子可窥一二。在这些事上,她一再劝说,却敌不过西辞回首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
持盈的面色微微黯然下去,低首沉默半晌道:“那让他醒着,也是好的。”
苏杭清冷的目光一扫,身形顿了顿,还是回身重新执起西辞的手腕诊脉。
过了片刻,他头也不回道:“拿笔墨和纸来。”
持盈忙不迭地递了上去,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书写。
茜葭拉了拉她的衣袖,悄声凑到她耳边道:“别看师兄这样子冷冰冰的,他心肠可软着呢。”
苏杭耳聪目明,闻言斜眼一飞,轻咳一声,茜葭登时住了嘴,委委屈屈地看向持盈。
此刻的持盈是无法如她那般笑出来的,只是勉强弯了弯唇角,算是抚慰。
苏杭写完药方递给持盈,道:“我已尽力,他的身体是不是继续衰败下去,还看他自己了。”
持盈手指捏着药方,几乎要捏碎了那纸,可她依旧一欠身,端端正正地道:“多谢王爷。”
“多年相交,不必言谢。”苏杭止住她的话头,如是说道,“你若有闲心,不妨多劝劝他,事事想开放开,或许不必活得这么累。”
“王爷字字珠玑,持盈定然如数转达。”持盈正视苏杭,漆黑浓碧的瞳孔里流动着丝丝傲气和倔强。
苏杭凝视着持盈的眼睛,忽地轻笑出声来。
持盈从未见苏杭露过笑颜,此刻一见之下,仿若深雪初化,冰冷之间一种清洁之感跃然而出。
然而他的眼睛里又是透着佛性的,对她、对政野,甚至是对西辞都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因为他们太习惯虚与委蛇,叫他这样心有洁癖的人心生厌恶。恐怕,正是像茜葭这样欢跃天真的少女在他眼里,才是真正干净的。
“王爷笑什么?”持盈语气略冷,显见对他在此刻言笑有些不悦。
苏杭敛了笑意,回首看向西辞,道:“他曾让我在昀城的花池里种满碧莲,说有人爱看。”
持盈的瞳孔猛然一收,捏着药方的手抖了又抖,良久才静静道:“王爷有心了。”
“并非我有心,只怕碧莲花开那一日,真正有心的那个人还未曾看到。”苏杭偏首这般说道,如清霜冰冷的容颜上竟莫名地让人觉出遗憾和可惜的情绪来,“莫要叫我那一池碧莲白种了。”
持盈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雾气萦绕着眼底那抹碧色,将水光掩在眼眸深处。她却是向着苏杭颔首一笑:“定不会让王爷白费这一片心思。”
苏杭却丝毫不领情,只抬了抬下巴,面向茜葭轻道:“葭儿,该走了。”
茜葭欢快地应了一声,上前挽了他的手臂,笑道:“公主姐姐别担心,只要日后好生养着,这位顾大人定然是能够长命百岁的。”
持盈笑得勉强却又柔婉:“承茜葭姑娘吉言。”
苏杭一拱手,只留下简简单单两字“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照着苏杭留下的药方给西辞喂了药,见他尚在昏睡之间,持盈便坐在桌前翻起了先前谢清宵想要讨回的账薄来。
对比历年所捐粮食,谢家所报之数,确实与实际数量有所出入,然而这个误差数量,却是可大可小。
粮食在运送途中的损失是必然的,然而谢家似乎每年都掐准了这个数字在填写账薄,巧合得令人心生疑窦。
正翻着,门外又突突地响起了敲门声。
持盈起身开门,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就又听得“扑通”一声,门前原本立着的人跪地不起,却执拗地半声不吭。
持盈心中讶然,略一俯身察看后,方道:“写语,你这是为何?”
来人正是写语,听得持盈此番发问,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顾大人可醒了?”
“未曾。”持盈听他语气,直觉并非好事,忙伸手拦住写语进房的脚步,道,“有什么事与我说便好,西辞醒了我自会转达。”
写语见势也收手,低首犹豫片刻,道:“五小姐带人去寻少爷,千辞尚有县令,可洛淼我只是个王府管事,做不得主。”
持盈瞬即明了他的意思,不由怒上心头来。当初她与西辞应邀前去拜会楼越之时,写语是何傲慢懒散姿态,而今楼越生死不明固然惋惜,但写语却将代管洛淼的主意打到了西辞身上来,且不说西辞病中未醒,自古以来哪有这般求人的道理?
心里纵使千般不悦,持盈亦只是面上淡淡一笑,答道:“持盈先替西辞谢过管事大人的另眼相待,只是西辞尚在病中,且身负代天巡查之职,如今已在千辞逗留多时,若是再往洛淼而行,只怕耽搁了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