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片刻,剑锋慢慢收回,只听那人道:“如此,就请姑娘去点灯吧。”
持盈哂然一笑,凭借着熹微的光线走到桌前,就着一旁的火石点燃了烛火,整个房间才蓦然亮堂起来。
她再度回首看去,就能看到角落里静静坐着的布衣男子,裹着宽大的披风,头发乱糟糟的揉做一团,剑也被他随手别在腰里,浑身上下也只有那一双眼睛是清明沉静的。
他抓了抓头发,似乎很头疼地道:“六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持盈笑道:“阁下不觉得,有求于人的时候自报姓名也是一种礼貌么?”
他露齿一笑:“抱歉,按着我们那儿的规矩,外出行走江湖之时,不可暴露身份。”
持盈瞬间心念电闪:云旧雨曾明明白白告诉她,昀城中人插手政事必要隐姓埋名,那么眼前之人,多半是与云旧雨同出昀城。
她目色明亮,了然在心,含笑道:“那就不强求公子了。”
那人见持盈神色便知她已猜到自己来处却刻意不点破,当即笑道:“不过,名字不能说,姓氏或许可以。”他顿了顿,“在下复姓澹台。”
“澹台公子。”持盈微微一笑,“可否近前来,以防隔墙有耳。”
澹台挑眉一笑:“谁敢听我的墙角?”口上虽这般说,他还是跃身落在持盈身边,长身而立,只道,“说吧。”
他身高足足比持盈高了一个头,持盈只能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低语。
窃窃几句之后,澹台神色不变,只道:“我知道了,请六殿下放心,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持盈笑道:“澹台公子真是爽快人。”
澹台长笑道:“以姑娘的身份,这一声夸赞,恐怕在下还担当不起。”
持盈目光微动,含笑道:“公子不但是爽快人,还是个聪明人。”
澹台听得极为舒心,笑了许久,才道:“在下还想问姑娘一件事。”
“公子请说。”持盈正色。
“旧雨是不是在你那儿?”澹台神色间隐约有了急迫之色,似是忧心忡忡。
持盈正要回答,却听“砰”地一声响,两扇木门被猛地一撞。
两人对视一眼,持盈飞快拍灭灯火,矮身一躲,澹台抬手一扬披风,将她整个人罩在宽大的披风下。
外亮里暗,是以持盈和澹台尚能看清门外景象,而门外之人却是瞧得不甚分明。
透过衣缝,持盈看到门外却是一个满面通红的醉汉,眉目甚是英俊隽永,却叫这一身的酒气闹得半分气质也无。
澹台轻扣手中剑,弹指铮然一声响,向他斥道:“滚。”
那醉酒的男子一愣,身后一只柔荑绕上来嗔道:“爷,你怎的走错了房间?”
男子粗声粗气地道:“走错房间有什么大不了的,走回去就是了。”说罢甩开女子的手,复又向外走去。
清艳貌美的女子一面娇声道歉,一面扫视房内一眼,关上了门。
待两人脚步去得远了,澹台才掀开披风,沉声道:“此地已不安全,姑娘还是速速回宫吧。”
持盈拜谢:“多谢澹台公子相助。”
“那人不是个小角色。”澹台如是道,“气息平稳,灵台清明,足下沉定,不但醉意是假,恐怕还傍了一身武艺。”
持盈眉间一紧:“我瞧他略有几分面熟,像是似曾相识一般。”
澹台不以为意,道:“若是相识之人,姑娘才更要小心。”
持盈含笑:“我明白。”一面说着,她一面从袖中拿出白纱笼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澹台长叹一声:“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路从六十三号房内出来,四周一切如常,近到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方才那醉客倚在门边,正就着女子的手饮酒,醉眼朦胧,时不时往场内的赌局里押上赌注,赢了便饮酒,输了却也不怒骂。
持盈神情不变,一派从容地走在澹台身边,澹台却是侧身挡在她身前,一路护她走出去。
然而即便是走得远了,持盈依然能感到有一种冷锐的目光紧紧缠绕在她身上,如针芒在背,直教人觉得寒意透骨。
澹台坚持要把持盈送上马车,盛情难却之下,持盈也只得再度道谢,澹台却只是含笑说道:“我妻子年前曾外出游历,回来后细细叮嘱我说若遇女子孤身一人在外,定要多加担待。”
持盈大为意外,笑道:“那就请澹台公子代为谢过尊夫人了。”
澹台只是挥了挥手,姿态随意自若:“路上小心。”
持盈颔首,放下车帘,任由马车辘辘,一路飞奔回宫。
宫禁前的半个时辰,持盈终于赶回清和宫。
因着明妃签下的出宫手谕用的是采办衣物的理由,与郁浅派来赶车的心腹叮嘱了几句后,持盈就抱着郁浅早已准备好的几匹锦绸往清和宫内走去。
蹑手蹑脚地走进觅云院,将锦绸在桌上放下,持盈才长抒一口气,就听身后有人温柔地一句:“九妹这一身打扮是去了哪儿?”
手指顿时僵住,持盈怔立良久,慢慢回身过去,对着面前的那张清润笑颜,深吸一口气,嫣然笑道:“原来是七哥,怎的不通报一声就来了,真是吓了持盈好一跳。”
郁行之揽衣坐下,笑道:“不过是顺道儿来瞧瞧九妹,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持盈并无任何局促,只大方坐下,道:“七哥有心,持盈在宫里过得很好。”
“嗯。”郁行之颔首道,“西辞托我送些东西来。”
持盈低首,目光正落在郁行之搁于膝盖的手上,他拇指上的玉扳指轻拨翻转,玉色清透亮丽,折出犀利光线直刺人眼。
持盈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心底暗骂郁行之笑里藏刀,分明是在提醒自己西辞还在他手上,却寻了送东西的借口,全是废话。西辞决不会做这样高调之事,若有送,也是着了宴卿悄悄潜入宫来送。
“九妹怎么了?”郁行之关切道,语气甚是温柔,“可是身体不舒服?”
持盈抬首见他温润笑颜,强忍下唇边冷笑,细声答道:“多谢七哥关心,持盈身体本无碍,还要劳烦七哥送东西来,下回见了西辞定要责他没轻没重。”
“我与西辞从小一并长大,哪儿来那么多规矩?”郁行之笑道,“九妹也别太拘谨了,兄妹之间,原就该这般互帮互助。”
持盈粲然笑道:“七哥的心意,持盈自是明白的。”
“有了九妹这句话,七哥自然就放心了。”郁行之轻抿一口茶,“其实七哥此番前来,还有一事要告知九妹。”
持盈不动声色地道:“七哥请说。”
“九妹可知,你这一趟出宫,出得算是白费了。”郁行之吹了吹茶沫,微微笑道,“朝华现在还想救和番,已经太迟了。”
持盈敛眉垂首:“七哥此话怎讲?”
郁行之哂笑:“太子齐桓的人头已经在送往连昌而来的路上,夜吟郡主早就被囚禁在和番深宫内,父皇甚至连派往和番的大臣人选都已定了下来,你说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持盈霍然惊起,手上茶盏骨碌碌直翻下去,摔得粉碎。
“朝华之所以不知实情,不过是父皇刻意拖延时间而已。不将朝华送回反而将他禁足宫中、选派大臣去和番暂时主持局面,这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说九妹也该明白。”郁行之缓缓道来,伸手在持盈肩上一按,面上笑意加深,“九妹还是好好坐下,不需为外人的事这般用心。”
持盈坐下,手指一拨腕上佛珠,道:“那信到了和番,也是隐患,父皇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
“你以为那信送得出去?”郁行之轻笑,“广慎是什么人?平日的小事也就罢了,这当口若帮了和番,整个飞音寺都要给他陪葬,他会不明白?到时候信到了父皇手上,里头写了什么还不是父皇说了算?”
随着郁行之这接踵而来的问句,持盈觉得自己心头正一寸寸地沉淀下去。
朝华那信是她送出去的,郁陵要借这信做借口将朝华囚禁宫中,原就是料想中的事。可是落在朝华眼里呢?岂非要怀疑是她从中动的手脚?如果有朝一日朝华能够摆脱这些禁锢,第一笔帐便要算到她的头上来。
原是要交个朋友,却阴错阳差又树了个大敌。
持盈深深一叹,要怪只能怪自己竟自作聪明,以为可以凭借朝华对她的好感而将这位未来的和番君主拉拢过来,而今弄巧成拙,想来也怪不得旁人。
持盈微抿唇,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七哥希望持盈怎么做?”
郁行之低首近前,眉眼笑弯,恰如一对月牙,声音也是温软干净的:“九妹看过那信,并且也只有九妹知道那信的内容对么?”
持盈一双妙瞳黑白分明,直直盯着郁行之,潋潋清波全写满了一种名为不敢置信的情绪,唇瓣动了几动,犹自说不出话来。
“九妹?”郁行之提高了音调,笑容缓缓,落在持盈眼里却是森寒无比。
持盈慢慢垂下眼帘,几番平息了心绪之后,才干涩地道:“是。”
郁行之一打手中折扇,浅笑道:“九妹聪慧过人,将来于西辞前途正是大为助益。”
指尖深掐进掌心,持盈低首掩住唇边薄凉一笑,只道:“七哥谬赞,持盈怕是当不起。”
耳旁笑声清浅,温文尔雅一如既往,却不是常常听见的那一个。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扪心自问,回到这个牢笼来,究竟对西辞是好还是坏?还是让原本的羁绊,成为了彼此最致命的弱点?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看过兰亭的人都猜到这位姓澹台的家伙是谁了吧?
没错,就是苏湛那个为老不尊的师傅澹台瑛╮(╯▽╰)╭
☆、定与谋(下)
翌日清晨。
持盈还未起身就被冲进屋的幼蓝和挽碧惊醒,正要呵斥,却听幼蓝徐徐道:“公主切勿责罪,若非皇上召见,奴婢也不敢惊扰公主休憩。”
原本还睡眼朦胧的少女登时清醒过来,神色一肃,掀衣而起,清声道:“挽碧,去取我那身宫装来。”
待到她梳妆好立在镜前,静静凝视着镜里身着碧色宫装的自己,良久才在挽碧的提醒下回转过身来,起步往屋外而去。
她不是朝臣,亦非得郁陵宠爱,是以在看到郁陵遣来接她的步撵之后,唇上笑意更是冷了三分。
幼蓝与挽碧是不能随她去的,持盈只得带上了平日里亲近不多的内侍书竹。挽碧一脸忧色地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家步撵,却只看见幼蓝容上掩饰不住的高兴,还边说着“公主果然得了皇上的重视”。
持盈轻斥了幼蓝几句,深深看了挽碧一眼,才缓缓走上步撵。
步撵里一摇一晃,持盈允了书竹在她身边坐下,才开口道:“一会儿你就在殿外候着。”
书竹低低道:“奴才知道了。”
少年安静乖巧,眉目里甚至有几分西辞年少时的影子,却少了那份西辞独有的清高自傲。
可无论持盈如何打量他,书竹都是一样的姿势,安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如同木偶。
空有这样的样貌,却无甚气度。持盈这样想着,转过头去,不再与他说话。
到了宣政殿,持盈就由高总管领了去立在大殿的偏门外等候早朝结束,可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门外庄华石壁,守卫森严,除了高总管在一旁赔笑,就只有持盈与书竹尴尬地等在那里,站得仪态端庄,却像是摆给外人看的衣架子,没有一点的灵气。
等得略有不耐,催问过高总管依旧得不到明确答复后,持盈容色愈加冷凝起来,反是书竹,依旧老神在在的淡定样子,乖巧地立在持盈身后,不言不语。
又等了片刻,才有人从宣政殿出来传唤持盈入内。
她一步还未迈开,就听到身后书竹尖细的声音:“奴才静候公主归来。”
一回首就看到了他一双明亮剔透的眼睛,持盈笑了一笑,定下心里的紧迫感,走进殿内。
早朝已退,殿内只留了几个人,当前而立的两人正是郁浅与郁行之,再后就是顾珂等重臣,又往后,持盈便不太识得了。
朝华之事当属机密,郁陵定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肆宣扬。
持盈行了端正的君臣之礼,盈盈拜下,口中清音朗朗:“儿臣郁持盈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皇座上远远传来郁陵的声音:“平身。”
持盈抬头,面含淡淡笑意立在一旁,听郁陵道:“今日朕召你来,只为了求证一件事。”郁陵语气顿了一顿,“你可是曾为和番质子传递过书信?”
经过昨日郁行之一番旁敲侧击,持盈心内早有准备,只从容道:“儿臣只遣侍女幼蓝为世子代传几本佛经往飞音寺而已,并未传递任何书信。”
“出宫的记录上写着的,是清和宫侍女挽碧,你怎的说是幼蓝?”郁陵翻了翻案上的册子,如是问道。
持盈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