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和睚眦背对而立,在他们面前,是披盔戴甲,天界的兵将。
螭吻看着他,高声说道:“狻猊天君,如果您将睚眦杀死,我们便不会再计较此事。”
从前同军的将士正手持武器指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忽然低声笑出声来。
“睚眦,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句话么。”
——如果是人族,下辈子光明正大地嫁给你。
“我不要下辈子,我只要这一秒!”双剑窜上炽热的火光,狻猊一字一句地说,“既然能爱得起你,我还顾忌什么!”
他握住剑,自他的身上迸发的强大神力席卷了整个战场。骤起的风压将所有人震得抬不起头,熊熊的地狱业火蔓延到百里之外。一时间,原本安宁的冰山雪景全然消融,只有灼烧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停留在寂静的空间中。
“你以为,凭着这点毫无用处的神力,就能阻止我们?”狻猊冷笑一声,“我,还不将天界的繁华盛世放在眼里!”
无间的配合,百年来生出的默契,轻易地在天兵中杀出一条血路。
千军万马,不可阻挡杀神半分。
只要一秒的犹豫,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千年的相隔,足以彻底摧毁他二百岁时宿命式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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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界落脚后,天兵一时没有追过来,狻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睚眦却觉得他应该在寻思着什么。
私奔的日子并不好过,走在平凡的路上也时不时有暗箭袭击,看似无害的妇人会忽然持刀砍来。狻猊开头还会抱怨一番,到了后来已经麻木了,像是没事人一样。
可是睚眦看见了他眼中越来越纯粹的绝望。
睚眦翻出他家老大的包袱,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金子和宝石,叹了一声。回过头,迎面砸来一个苹果,他抬手接住,拿着小刀乖乖地削了起来。
好不容易削好了,狻猊已经坐在他身边,托腮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
“睚眦,我有一件事想做。”
他轻声说,从装满了金银的包裹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在烛光的照耀下,透明澄澈的天青石流泻出浅淡的蓝色。
睚眦的瞳孔蓦地一缩。
在龙族的宝石中,天青石根本算不得什么珍贵的宝石。然而这种石头,对龙族只有唯一一种用处——
“跟我缔结契约吧,睚眦。”
睚眦怔怔地看着朝他微笑的青年,后者温柔的表情后蕴含着一种不能拒绝的决然。
“……我不要。”
狻猊并不意外睚眦的回答,贴近了他,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为什么?因为你后悔了,不喜欢我了是吗?”
“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在想什么。”
明知道,他不想等到某天狻猊后悔时,完全没有可回头的后路。
“对啊,你也是故意拒绝我的吧?”狻猊半眯起眼睛,按住睚眦的手,妖冶的眼瞳中闪动着冰冷的光芒,“这是我的筹码……我绝不可以输,我只剩下你了。”
灼热的火焰,寒冷的冰河,在咒语之下糅合在一起。
睚眦将碎裂的天青石收起来,用红色的朱砂在上面写上“誓”字。
那时的狻猊以为,只要他和睚眦在一起,便能解决所有的困难。
狻猊的指尖反复地描绘着红蓝相交的睚眦之纹,状似花瓣的眼眸上挑,眼神是昭然的虔诚,正凝视着睚眦。
“睚眦,我们绝对要赢。”
第七十九章:沧海巫山
狻猊是如此的笃信,以致于之后发生的一件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因为千平被攻击,狻猊暂时回了司幽国一趟,等他准备回去找睚眦的时候,收到了关于睚眦被擒的告知。
“狻猊天君。”螭吻站在他跟前,向他伸出手,“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引诱上位神的下场吧?为了睚眦能死得体面些,请跟我回神殿,青苍天君在等您。”
他指尖捏得发白,铁青着脸。
然后无视螭吻,从他身侧走过,看着前方,声音异常的平静。
“带路。”
螭吻扫了他一眼,走在他的前面。好久,见狻猊正望着天空发呆,他问:“天君是后悔了?睚眦被押走前让我拦住您,当然,我不会这么做。”
“拦我也没用。”狻猊瞥了他一眼,螭吻从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眼角中,看出了隐约的笃定。
笃定……?
说完那句话后,直到来到青苍的神殿,狻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踏入大殿,余光便瞥见侍神对他指指点点,细碎的讨论声带着鄙夷,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耳中。
他和睚眦的爱情,不容于世。
看着两侧跪下的侍神,狻猊瞥了眼坐在上座的青苍,从袖子中取出发带,随意地将黑发束起。
青苍还是穿着雪白的袍子,金色的眸子紧紧地锁住狻猊,忽道:“我对你很失望,狻猊。”
“哦,真巧。我也是。”
对他轻佻的语气不适,青苍皱起了眉,“因为你疏于教导,睚眦成了次品。”
“睚眦不是次品。”
“勾引上位神,私奔,抗拒命令,哪一样都是。”
“……那样,你愿意和我交换吗?”狻猊低垂着眸子,轻声说:“把睚眦放了,我,就把‘行走凶器’狻猊天君还给定云天。”
青苍挑了一下眉,“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谈判?”
狻猊抬起眼,唇边忽然泛起了凉薄的笑容,那和青苍别无二致的寒冷,直直地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当然,我可不是饕餮,我的修为……足以毁掉整个定云天。青空天殿之中,武神很少吧。况且,他们宁愿要丧失心脏的狻猊天君,也不愿意看到毁天灭地的罪神吧,你说是吗?”
青苍冷冷地看着他,“把次品毁掉,一切都会正常了。”
狻猊听后,缓缓勾起一个邪佞的笑容,他给了青苍一个挑衅的眼神,转过身子。
腰带解开滑落到地上,狻猊脱下赤色的外袍,低声念出咒语,雪白的里衣下,狻猊之纹骤然出现。
鲜艳的血红和深沉的湛蓝融为一体,诡异而绮丽。
他听见背后传来一片惊讶的抽气声。
“是我赢了,青苍天君。”
自从你以睚眦为诱饵,召唤我重回天界的那一刻起,你就输得彻彻底底。
只要天界还需要行走凶器,只要他还能战斗,便能被宽恕所有的罪责。
青苍的声音有些不稳,“你竟和他……”
“是啊,我和他共享了生命,”他故意放慢语速,看着青苍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白:“同生同死。”
青苍指着他,气得发抖:“放肆!你难道不清楚你肩负的责任吗!?”
“睚眦是我的,谁都不可以从我手上夺走他。”他走到青苍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眼神和声音变得冰冷,“任何人,包括神。”
青苍盯着他,他也盯着青苍,这一刻的对视如同隔了几个世纪。许久,青苍垂下眸子,仿佛苍老了许多。“是你赢了,把心脏交出来,抹掉记忆,这事就当算了。”
“……好。”狻猊拢了拢袍子,侧过脸,“我现在要见睚眦。”
“随你。”
青苍站起来,示意他跟上。他从青苍的表情中窥测不出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青苍。自从诞生开始,青苍就已经清楚地告诉他,一旦触犯天道,轻则处罚,重则毁灭神格。
但他从未来到过这个地方。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雪白,安静得似是什么都没有,巨大的建筑只有几个窗口,好像一座永不见天日的囚牢,旁边立着一个牌子。
净化殿。
侍神漠然地打开牢房的门,瞥了狻猊一眼,“一刻钟。”
狻猊走进去,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愣住。
睚眦的肩膀被玄铁穿透,几乎都能看到惨白的骨头,已经干涸的血迹黏在睚眦的袍子上。狻猊蹲下来,拨开睚眦额前沾了暗红血液的碎发。他的皮肤很烫,冷汗一滴一滴地泌出。睚眦动了动,但没有醒来。
“叛徒的下场。”侍神冷冷地说道,鄙夷地看着睚眦。
狻猊沉默地站起来,毫无预警地,提腿一脚踹在他的腰上。
“天、天君……”
侍神后退两步,正要防御,狻猊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心口,提膝踢向他的下巴。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是谁!你以为你现在能这么安稳地说着这种风凉话,是借了谁的光?”
没有动用任何神力,狻猊快速得看不见人影,一下子来到侍神身后,抓住正在哀嚎的神明,一手扣住他的喉咙,腕力大得惊人,无论他怎么挣扎,狻猊一手将他提起,拖到墙角,用力地按住他的头,撞向墙壁。
嘭。
嘭。
嘭。
令人胆寒的响声回荡在牢房之中,狻猊金色的眼睛发红,牙齿咬出了血,“那可是,连我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睚眦啊。”
血迹溅到青年的脸上,嗅到血腥味的狻猊,金色的瞳孔瞬间变成赤红的竖瞳,尾巴高高扬起,尖锐的指甲刺破了侍神的脖子。
“狻猊……”
睚眦微弱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驱散了他所有的混乱,他怔然地扭过头,睚眦正费力地睁着眼睛,朝他微笑着。
侍神的呼吸渐弱,狻猊瞄了一眼,随手扔在了地上。
他跑到睚眦面前,生怕睚眦再睡过去,半跪在地上,摸着他的脸,“睚眦……”
“你这条笨龙,怎么来了。”睚眦看着他,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唇角却微微上扬,想抬起手摸狻猊的脸,却因为肩膀被刺穿,抬了一下又滑落下来。
青年盯着睚眦,一声不吭的,忽然眼泪就掉下来了。
按照命令杀掉狴犴和饕餮时,他没哭;知道饕餮无罪时,他没哭;母亲告知自己的不堪境地时,他没哭;曾经并肩作战的天兵兵刃相向时,他没哭;面对青苍天君的逼迫时,他没哭。
偏偏看到睚眦受了重伤,眼泪却不可抑制地涌出来。
睚眦惊住了,刚伸出手就见狻猊站起来冲到栏杆面前,一脚踩住奄奄一息的侍神,歇斯底里地骂道:“青苍你在外面是吧?你这个小娘养的东西!老子就告诉你,狗急了还会跳墙!有些事你们给我见好就收,别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比我明白,上位神里有内奸啊!难道说我和睚眦犯下的罪行比私通魔族更加不堪吗?睚眦可是为了天界去击碎青天神玉的啊!”
“神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说我跟睚眦在一起犯了罪,为什么你们可以容忍罪人,你们可以宽恕罪恶,连杀人越货的都能投胎转世,而我们连存在也不允许?凭什么啊,你告诉我啊!青苍!”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们只能躲避追杀,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拼了命地忍受着毫无理由的鄙夷和憎恨,我们到底算什么啊?为什么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摧残践踏一个人的一生,你们所要保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狻猊蹲下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声音沙哑,“喜欢他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被察觉,他绝对会被杀掉!好不容易和他相爱,你们却告诉我这是个没有结果的未来!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像个跳梁小丑,图的是什么啊?我只是为了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啊!”
“连蚂蚁都不忍伤害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睚眦啊!畜生!你说啊,神那些狗屁同情心,分一些给我啊!!”
他跪在地上,无力地捂住脸,声音一点一点从喉咙挤出来:“这他妈叫什么事啊,跟睚眦在一起碍着谁了,就这么天理难容?”
“别说了,狻猊。”
狻猊坐在睚眦面前,低着头,泪水滴在发白的手背上。
“都是我的错……”
睚眦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别哭了。”
“就是我的错!”他揪着睚眦的袖子擦眼泪,“全天下都没错,就我一个的错!”
“嗯,好。”睚眦应着。
“哎?”
他呆愣地仰着头看着睚眦,后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睚眦的目光停留在青年泛红的眼睛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睚、睚眦?”
“这样也是你的错吗,笨龙?”
最后两个字睚眦故意念得很慢,狻猊瞪着朝他坏笑的睚眦,闷了。
两人对视了很久,狻猊站起来,斩断了铁索,替他疗过伤之后,弯下腰,向睚眦伸出手,微微一笑:“回去咯。”
“父神允许了吗?”
狻猊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觉得我是听话的神么,走吧。”
睚眦皱起眉,“去哪?”
狻猊的脚步顿住了,那温柔的嗓音逐渐僵硬了起来。
“……失魂海。”
说完不等睚眦反应,立即瞬移到失魂海边,螭吻正站在那里,像是等了他们很久。
“你和青苍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