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见它不对,眼神一凛,将睚眦抱在怀中,用力一跃,反手劈过一剑,稳稳地落在一旁的巨石上。
右手抱着睚眦,左手手掌平举在前,金色的眼眸弥漫上瑰丽的墨色,自掌心中凝聚起赤红的火焰,像是被墨汁染过的黑焰腾起,他轻声对睚眦说:“小睚眦,会有些热,忍忍吧。”
吞噬巨兽的地狱业火卷起的热度要将灵魂都焚烧,睚眦揪着狻猊的红衣,青年的衣裳是淡淡的酒味,而呼吸里却是干净的气息。明明是在夺取混沌的性命,但青年的表情又是极为冷静,甚至是……冷酷。
他将受伤的睚眦背起来,摇摇晃晃地往自家神殿里走。
“小睚眦,今天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哦。”他走了好一段路,见睚眦一言不发,主动搭话。
“知道。”
又是沉默的一段路,狻猊想了半天,干巴巴地说道:“那什么,青苍天君也不许说啊,因为这次的任务是要求了不许其他神明插手的吧?”
“是。”
“呃……你小时候我还摸过你呢,被你咬了一大口。”他托了托睚眦,努力找话,“我以前还让你喊‘哥哥’呐,教你喊我的名字,结果你喊我‘蒜泥’……”
“记得。”
得了,彻底没话。他苦着脸,对着闷闷的家伙,还不如是黏糊糊的螭吻呢……
“螭吻。”正郁闷着,听见睚眦软软的声音,他不由得偏过头,睚眦说:“天君喜欢螭吻。”
是疑问句,在平静的语调中带着隐隐的不安。狻猊抬了抬眼,又低垂下来,“我都喜欢哦。”
他又撒谎了。
无论是谁,他只想找个代替他上战场的神。
“来,痛痛飞,痛痛飞……还痛不痛?”
睚眦无奈地看着正往自己肩膀吹起的狻猊,别开了头,脸颊微红。
替睚眦上了药,狻猊找了些自己小时候的衣服给睚眦穿上,睚眦皱着眉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穿起来后被狻猊一把抓起来丢到床上,整个人定住了。
“哥哥我不是变态啊,只是受伤了会偏低温,我抱着比较暖一点……小睚眦你……”
睚眦把脸埋到枕头里,声音小小的:“谢谢……”
他微微发愣,将睚眦从被窝里扒出来,“笨蛋睚眦,坦率一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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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睚眦到了三十岁,和螭吻一齐进行灵引的仪式。
安静的神殿中,来自强大神明的威压震慑着整个大殿,平日慵懒的狻猊也早在一旁静候着,时不时和到来的上位神打招呼。
睚眦在对面立着,看着红衣青年脾气很好地对每个经过他的神明微笑,附近的低声碎语传入睚眦的耳中。不只是睚眦,只要神力稍微高一些的神祇都能听到,当然也包括了狻猊。
“还以为狻猊会迟到。”
“这是命令啊。”
“命令……怪不得。”
“那可是,青苍培育出的武器呢。”
睚眦下意识地往狻猊那边看去,不期然地和那双桃花眼四目相对,后者朝他眨了眨眼。
“四哥!”狻猊刚收回目光,身上忽然一重,螭吻拉住了他的手臂。
螭吻是龙之第八子,自出生后第一次见到他就黏上来了,和睚眦截然不同。螭吻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黑色的长发挑起一束用红色的发带绑住,十分可爱。
“小螭吻,今天要选谁?选好灵引对修行很重要哦。”他揉了揉螭吻的脑袋。
“秘密!”
无奈地看着螭吻边回头边往睚眦那边跑,狻猊跟随着其他神祇来到座位落座,瑶荷朝他一笑:“螭吻想选你吧,都写在脸上了。”
“谁知道呢。”
他也笑,注视着前方,不知为什么,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按照平时的规定,选择灵引的顺序是年长的先选,狻猊和瑶荷说这话,眼睛不断地往睚眦那边瞟。
让他吃惊的,是睚眦走在前面,当然虽然是正式的场合,这排序也没什么不妥。宣布灵引仪式开始后,他和其他候选的神祇走到一侧,跟随着念出了咒语。
睚眦往他们走来,一步一步地,笔直地朝一个方向。狻猊忽然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口干干的,眼睛像被黏着了,在睚眦身上收不回来。而睚眦步伐沉稳,脸上最后在狻猊的面前停下来了。
“请狻猊天君成为我的灵引。”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了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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狻猊所不知道的是,他成为睚眦的灵引后,睚眦随着青苍来到只有上位神才允许进入的青空天殿。
他的父神第一句就是:“狻猊插手了你的历练任务。”
睚眦脸色平静,“是。”
“他待你……很特别。”
幼年的睚眦偷偷抬起头来看眼前高大的男人,从句末的三个字,他嗅到了,杀意。
“你没见过赑屃和狴犴吧,龙九子中排行第一和第二的,你的兄长。”青苍瞥向他,“赑屃太过无能,战死。狴犴,因为触犯天道,是由狻猊亲自执行的。”
睚眦没出声。
很久之后睚眦想起这件事,也会毛骨悚然。那日,他看到了所谓“天道”的本质,以及,在狻猊面前会永远隐瞒的秘密。
如果狻猊没有对他破例,如果青苍没有因为警告他而告知这所有的一切,他或许反而会因为一无所知……而死在狻猊的剑下。
狻猊,是被囚禁着的。
“饕餮曾想将狻猊夺走,他对狻猊心怀不轨。”
这件事睚眦知道,所以他点了点头,“饕餮他不是入魔了么……”
可是青苍的一句话将他打入冰窖之中。
“任何试图染指狻猊的神,都会‘入魔’。”
说这句话时,睚眦看到青苍眼中是全然冰冷的神色,然后,他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纯白污垢的宫殿,完全没有颜色,没有喧闹,就那么孤寂地矗立在那里。睚眦感觉到从里面散发出巨大的神力,青苍开口道:“这就是天。”
天……?
天不是他们头顶的一片蔚蓝,最权威的存在么。
青苍示意他跟上,他进入宫殿,听见没有感情的声音。
“凤凰一族出了叛徒,竟然与毕方私通。”一个身穿白袍的老者捋着胡须,眯起眼说道,语气似是很失望。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环视了其余穿白袍的,点头说:“降下天雷吧,作为违背天道的天谴。”
青苍低声对睚眦说:“这便是天。”
睚眦咬着唇,怔怔地看着正在讨论降下天罚、降下预兆的白袍者。
在宫殿之中的,是上位神。
狻猊服从的是是上天赋予的命令,是天的意志。
繁华安定的天界,连同整个世界都是这么认为的,只要“天”在,只要“天”给出正确的指示,只要遵照着“天”的吩咐,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
因为天全知全能,天不偏袒任何一方,天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天是笼罩在一切生灵之上,至高的信仰。
可现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睚眦的前面。
“天道”不是天下间原有的规则,而是神制定的。
所谓的“天”,不过是神捏造出来的绝世谎言。
身体的温度被一点一点地被抽走,指尖也变得冰凉,睚眦喉咙发干:“难道说……”
青苍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说饕餮,“觊觎维护天下的剑,只有死路一条。”
睚眦闭上眼睛。
他想起身穿红衣的青年,嚷着让自己喊“狻猊”,拿冰糖葫芦逗弄自己,将他从混沌血口救下,搂着他睡的狻猊天君。
忠实地履行着命令,抛弃了自己的信念,而这样的神祇,却杀死了无罪的饕餮。
沦为神的棋子而不自知,对自己的行为不辨是非,不知对错。
“狻猊天君他不是剑,他是活生生的神。”睚眦对青苍的背影喊道,“父神你是清楚的,是不是?你们将狻猊天君的情感完全剥夺了,除了理性他什么都没有!这根本不是神,是供你们驱使的傀儡啊!”
“狻猊是天下真正危险的存在,但他做的事情是合乎情理的。”
和那双毫无感情的金眸对视着,睚眦开口道,“将自己的哥哥、没有任何过错的饕餮杀掉,斩下头颅,真的合理吗?”
“为了神族,只能这么做。饕餮也是神,他应该清楚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睚眦冷笑,“你说出来了啊,为了‘神族’。准确的应该是,为了‘神龙一族’,对吧?”
“狻猊的存在,连魔族也忌讳,这也是为了天下。”青苍没有否认,看向睚眦时却多了警告的意味,“将狻猊从笼子里释放出来的话,无论是你,还是他,天下间没有容身之处。”
冥冥之中,上天把诱饵放在那里。
如果没有这天,睚眦或许不会近乎执念地将狻猊从囚牢中解放出来,也不会因此而得到狻猊。
睚眦回去后,看着不停掐自己脸的红衣青年,默默地抱住了他。
“小睚眦又撒娇了啊。”
睚眦将他抱紧了些,无声地说:“天君不是剑,而是握着剑的神。”
第七十四章:摈弃本能
狻猊也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头两天还好好地待在家里指导睚眦,第三天他就跑出去了,连个影都看不到。
早上睡得很晚,吃了午饭就出去,到了深夜才回来,这是他往常的状态。当然也有一天都在的情况,能从早到晚都陪着睚眦。
例如——
“小睚眦,今晚我做的蛋花汤怎么样?”
睚眦看着黑乎乎的汤,抬头狻猊正很期待地望着自己,只能说:“好喝……”
“你的脸……脸色好差!”狻猊猛地跳起来,抱着睚眦就往外跑,“肯定是病了,去找天医,对!天医掌管健康!”
结果天医只看了睚眦一眼就说:“狻猊天君,你又做饭了是不是。”
回家的时候他低落得都要趴在地上撒泼了。
“天君,以后我来做饭吧。”睚眦蹲着看趴在地上的狻猊,淡淡地说。
“不行,怎么可以让小睚眦做饭!不是还有仙童么!”
睚眦知道他虽然温柔,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一点都不会妥协,便放软了声音,拽着他的手,扑闪了两下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狻猊:“不行吗……”
狻猊最怕睚眦来这一招,忙甩手,把脸扭到一边,“好啦好啦,也不是不行,爱干啥干啥!”
睚眦似乎尝到了撒娇的甜头,仰着小脸,一改平日的爱理不理,眼巴巴地问道:“长大之后可以娶天君吗?”
“不……行……”
被狠批一顿后,睚眦明白了还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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狻猊每回出去都会喝醉酒,回来倒霉的总是睚眦。在某次醉酒被睚眦扛回来之后,狻猊再也没出去喝过酒。
“睚眦,你哥又喝醉了!”
赶到后睚眦顺着瑶荷指向的方向,看了一阵摊在桌上的青年,睚眦皱起眉,将他架了起来。
睚眦刚碰到狻猊的肩膀,就被紧紧地抱住,狻猊贴着他的耳朵,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三个人可以听见。
“三哥……”
瑶荷捂住唇,好半晌才说:“睚眦……你哥他就是这样,他和饕餮天君很好的,肯定是后悔杀了饕餮吧。”
神所谓的感情并非指一般的感情,神允许有恻隐之心,允许有惩恶之心,唯一不能容忍的,是过于炽热的……如同地狱之火的熊熊烈焰,夏日触碰海洋,沸腾起滚滚热浪,这样溺水般沉沦无望的爱情,是被天所诅咒的。
然而,狻猊连最基本的情感都完全泯灭。
睚眦低头看着抱着自己不肯撒手的青年,慢慢挨过去,撩开他耳边的鬓发,一字一句地说:“骗子。”
狻猊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拖着沉沉的身体,睚眦将狻猊扔上马车,帘子落下的时候他掐了狻猊一下。
“超级痛的啊,小睚眦……”他靠在车上,睁开眼睛对睚眦抱怨。抬眼时又是调笑的神色,他摸了一把睚眦的脸,“小睚眦长大肯定是个大美人。”
睚眦偏过头。
“……天君才是。”
“你说什么?”
“没什么……天君没喝酒。”睚眦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每次都是这样,睚眦自被狻猊从混沌爪下救出来的那一次,他已经发现了,狻猊撒谎的事情。衣服上是酒精的味道,而呼吸中却没有酒气——狻猊,根本就没有碰过酒。
他瞥了眼睚眦,无奈地笑了起来,靠在睚眦的肩膀上。
“小睚眦,起码……让我骗一下自己也好。”
睚眦坐着不敢乱动,听见狻猊低落的声音,他不由得看向坐在身旁的红衣青年。
“可是天君是清楚的,不是么。”
对于饕餮,伪装出来的痛苦,是假的,彻头彻尾。
“……我很妒忌饕餮,在他死了之后。”狻猊沉默了很久,移动了一下,枕在睚眦的膝盖上,低低地说,“我是利用了他的感情,杀死了他……凭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