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希似乎下咽得非常痛苦,每吃一口,眼睑便抖动一次,虽然看不到神色的变化,却能见到喉咙的起伏,皮肉与颈环相交,血水便往外渗出。但他慢慢地,也吃了干净。
余聊想,这家伙大概是饿了。
他接过空碗,说:“我给你上药包扎一下。”
暗希垂了眼睛,大概算是同意。
余聊便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裹好。斜眼看见暗希的衣领上都是斑驳的血渍,便说:“你把衣衫脱了给我,我给你把衣领上的血渍洗了,晾一晚上就干。”
暗希也听话,乖乖地脱了衣服。余聊用被子把他给裹了,便去驿站外头打水,给他洗衣领上的血渍。
那水声哗啦,映着粼粼灯光,晃得眼花。那水慢慢变幻,流转光线,影影幢幢中,他仿佛看见有人在那水里,似乎在河边,也在洗着衣服。
他顿时脱口而出:“没想到位极人臣的虢公居然亲自打水。”此言一出,他自己登时惊住。
谁是虢公?
回过神时,刺骨的寒意从指间升起,透得他浑身冰凉。自己到底是谁?那些醒转的记忆,也完全没有虢公这个称谓,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词?
余聊有些心神不宁,整整一夜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中,看见暗希躺在那里,也睁着眼睛,怕是疼得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大清早,他便又给暗希讨了碗粥汤送去。
矛良一把抓住他,“要不买些干粮路上吃,不住驿站了。”
“为什么?”
矛良便说:“每个驿站都有警铃,总不能让小七一次次地给人检查记录吧,这也太羞辱人了。”
羞辱人?余聊一愣。
几人便在驿站买了些干粮,坐着牛车上了路。以后几天,除了在驿站补充干草料和水之外,几个人便一直和衣睡在车上。余聊每天用干粮调成糊糊给暗希吃,未再让他进过驿站。也不知是那女先生给的药好,还是暗希的体质好,他脖子上的伤总算是结了痂,熟透的血痂剥落下来,露出了粉嫩雪白的皮肉,那颈环已经牢牢地长在那里了。
走了八天,傍晚时分,总算到了晟城。缯城是凡世最边境的地方,而晟城已经算是较为中心的地段。城墙修葺一新,路上来往的货车多是用灵粉驱动。这可是个奇景,人在车前摆弄着桨一样的东西,或者干脆用绳牵着,车子就转换方向,缓慢前进;还有用各种不同兽类拉车,有背上长着退化翅膀的灰色的老虎,有八个角的巨大山羊,余聊都不识得,仿佛置身于奇幻世界。车辆来往如流,熙熙攘攘,这种远古与现代相互交融的场面,看得他入了迷。
几十米开外,突然看见城头挂了铃铛,矛良犹豫了一会儿,停了车。
这晟城不同于缯城,进城有守卫,怕只怕暗希过去,铃铛一响,要查货物可就麻烦了。正想着,暗希却从车里下来,说:“我和你们分开走。”
“那好,你小心。”矛良点点头。
暗希便一人往前走。余聊从车子里钻出,坐在矛良边上,有些担心,“进了晟城住店,是不是也要检查?”
“那到不用,只是进出城要查而已,住店不查。”矛良答。看着暗希走远,这才挥鞭继续赶牛车。
余聊看着,脑子一转,突然问矛良:“要是女人怎么办?”
“这套刑只针对男人。”说着,矛良一笑,“有点失望?”
“大约有些。”余聊笑着点点头。
牛车总算顺利地进了城,找了家店住下。余聊把事交给了矛良他们安顿,自己则去城门接暗希。
天已经完全黑了,热闹的道路上依然灯火通明。再远一些,城头点起了灯,来往的车辆不多,已是夏天,车轴声盖不过虫鸣,喧哗得厉害。暗希静静地站在城门口的火把边上,虫子一个劲儿地往火把上撞,黑压压的一片,忽明忽暗。
“小七,这边。”余聊挥挥手,那暗希看到,便向他走来。
“店里没铃铛,我确认过了。”余聊说。
两人便往旅店走。
“有一年的时间,你打算做些什么?”
“嗯。”暗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于余聊的提问,不置可否。余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暗希说:“我要找我的家人。”
余聊看着他,点点头。
“只是要找寻他们,是不被允许的。”暗希继续说着。
“为何不被允许?”
“因为他们的出现会动摇凡世的根源。”
余聊心中一动,“这凡世的根源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动摇?”
暗希思索了一会儿,道:“大约是这个凡世存在于世的状态,若是改变了这个状态,也就动摇了根源。”
“你是说,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状态,根源就会动摇?”
暗希眉头一皱,“你想干什么?”
余聊看着他,淡淡道:“大约是拯救世界吧。”
暗希低头,不再和他说话。
两人回到旅店时,已经是半夜。
第二天一早,矛良和屁羔子便来敲门,说是要早点去天居宝见识见识,两人俱是兴奋。
天居宝名气大,问人都能指出路来。大老远,就看见林立的楼群中,拔地而起一座楼阁,檐角高飞,一边一个蹲着两只巨大的类似狻猊的野兽,檐下一块红底金字大牌匾,上书“天居宝”。
“真是气派。”矛良扯着嗓子叫开。
来到正门,两个石雕的大柱子矗立在门口,顶起一气势恢宏的廊坊,再往里走,却是浮雕精美的大门,各种飞禽走兽跃然于上。然后,几个伙计拦下了他们。
“几位,今日的名额已经满了,请改日。”
矛良便取出宝客牌和帖子,伙计接手一看,连忙把人往里面引。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段路,总算到了个地方,是一个厅堂,装修豪华,各种木材和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
伙计招呼他们在大堂坐下了,说是稍等,财官一会儿就来。暗希便寻了位子,闭目养神,不多动弹。另外三人好奇心重,左摸摸,右看看。
屁羔子说起这些,就是一行家。
“这是南方产的霞枝木,据说天然就是彩色的,所以这些色泽都是真的,你看,色泽下有根,是从里面长出来的。”屁羔子举起桌上摆放的一个小笔架子,矛良和余聊凑上去看,果然是有红橙黄三种颜色,再细细看,色泽如同植物发达的根系,从内里向外长出。屁羔子兴奋,将东西放在手心里掂量,继续说,“这小家伙是个边角料雕,从大件上挖下来的,工做的巧,怎么说,二十两银子也是值的。”
“各位,这是我的东西。”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突然出现,将笔架拿了去,然后在大堂中间站定,作了一礼,道:“在下是天居宝的财官,呈雀。”
“呈雀性子急,几位得罪了,在下是财官,入魔。”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神采奕奕。
然后,一个摇着扇子的男人进来了,大约也是三十岁上下,笑得很是亲切,“在下是憩龙。”
“你们就是千娘介绍来的?”入魔年纪最大,大概是三人的头儿,先开口问了话。
“是。”余聊赶紧应上。
那憩龙笑道:“千娘派人来说,他的男人要卖个宝贝,叫我们多照顾着些。”他打量了四个人,拿扇子指着暗希,“看来是这一位。”
暗希站起身,指着矛良说:“是这位的财物。让三位财官看看。”
憩龙一惊,“难道千娘的口味变了?”
“他是我姐夫。”屁羔子倒是护得紧。
“各位见笑了。”矛良把桌子理了理,将口袋放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打开。
露出面具时,呈雀开始惊呼起来,一下挤上前,推开矛良。矛良虽是不爽,却也没阻止。呈雀小心地剥离白面团和口袋,在袋子里装了那么久,羽衣却毫无褶皱,面团的皮肉如同美玉,润泽而熠熠生辉。
入魔轻轻地掀起面团的耳廓,露出龙鳞。他仔细地转动头颅,在光线反射下,龙鳞闪出耀眼的光芒。然后他拿捏了面团的喉咙,有硬物堵在里面,抚了抚羽衣,确实是云绡丝的感觉,手便再往下去,确认了谷道口的玉塞也在。手再次离开面团时,居然发起抖来,万分激动,说:“是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去开单。”呈雀立刻到了书桌前,开始挥毫写字。
这时,屁羔子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铭牌,蓝色通透,其美色,与羽衣相比,也不遑多让。
“几位替我也看看这东西?”
“哦?”憩龙看到这东西,有些惊讶。剩下两人,也都是惊疑的神色。
“来这边看。”屁羔子取了烛灯,点燃,便缓缓地调整光射入的角度,很快,那栩栩如生的微雕投射到了墙上。
这东西,又回到屁羔子手上了。余聊想着,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块铭牌的孔的位置,和暗希的那块不一样,那时驿兵捡起来,提着穗看了一眼,两块东西歪斜的方向并不一样。也就是说,暗希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憩龙开口问。
屁羔子把东西握入手中,“这你就不需知道,”然后脑子一转,又说,“你难道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确实知道,你先告诉我东西从哪儿到手的?”憩龙收起了扇子,虽然嘴唇上翘,眼中却无笑意。
屁羔子看着他,“采药的时候在山里捡的,快说说这是什么。”
憩龙的笑意又浮了上来,“这可是好东西,是当年东雅阁六名管家的铭牌,每一块都价值连城。”
“东雅阁?”余聊有些印象,拼命搜索记忆,才想起女先生的书里面写到过,这是凡世统一之初,也就是予帝时期设立的机构,专管政事。当时统领东雅阁的,是一个称为凡王的人,为凡世安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管家书中只提了一句,“皆有贤能”,再无其他,而这个凡王的结局,和其他人一样,都没有写明。
难道,地宫和凡王有什么联系?
“据说这东雅阁的凡王和他的管家都不是凡世的人,是从门的另一边过来的。”憩龙继续说着。
暗希突然打断了他,“我们是来验货,不是来听故事,有这嘴皮,不如当定官。”
“你小子当真无趣。”憩龙摆摆扇子,泄了气。
余聊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憩龙似乎并不想回答,入魔便说:“因为天居宝的镇店之宝,就是这一模一样的东西。店主倒是很想凑满六个,奈何这么多年,只收了两件。这白面团就先在本店存下了,已排上了六月初一那一场,几位放心,来了便可,天居宝从不欺客。”
“六月初一?”矛良看上去很是兴奋。
六月初一,是天居宝最好的一场拍卖。天居宝的藏品本就是凡世第一,而那一场,各城富贵之人皆会赶来。矛良自然高兴。
“那这块东西呢?”屁羔子举起自己的铭牌。
“少老板五月二八才回店中,这块东西希望你能留着,少老板一定来收。”
“晟城大小这么多店,谁知你出多少价。”屁羔子便把东西收入怀中,精明的很。
那老头便笑了,“店主要的东西,一定是其他地方几倍的价。”
“那我收着,得看看。”这贼精的家伙笑起来。
矛良签了单子,几个人便回旅店去。认了路,才知道旅店和天居宝离得近,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刚回店里,店里的伙计便上来说话:“四位客人是昨日来的吧?”
“有什么事?”
“昨日天色已晚,希望今日趁早去官府报居,取了帖子来,店里也好做个记录。”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矛良一拍脑袋,“吃了午饭便去。”
“好嘞,几位要点什么?”
“官府里头,有警铃吗?”余聊问,看见众人脸色一僵,才知道问得不合时宜。
暗希却未动声色,淡淡道:“无事。”
四人扒了饭,问了伙计到官府的道路,便去报居。所谓报居,也就是凡世的户籍制度,控制流动人口的措施。余聊早问过女先生,所以心里也踏实。女先生说过,有户管理之地有记录,有些地方,本就没有户管,那里出来的人没有记录,只要花五十文在入住的第一座城中办了记录便好。
晟城的官府簇拥在一起,几个建筑群错落有致,虽不夺目,却有庄严之感。户管府在东厢,一进大门,挂着的警铃儿便响起。暗希就由人带着走了。
余聊花了五十文,办了晟城的记录。户管府办事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完事搞定。
矛良和屁羔子也办妥了事,三人在门口等着暗希,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余聊便说:“我去找找他,你们先回。”
“行。”矛良应了,便和屁羔子两人先走。
余聊又进了官府,问了一守卫,挟罪人会被带往哪里?那守卫便指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