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除了偶有病痛缠身,倒也活得滋润。日日同其他富家子弟在外游手好闲,执一把纸扇,心情好便在酒楼和赌坊里一掷千金,看到貌美的姑娘调笑两句,不好时就去人说书先生那砸场子,问刁钻的问题,非说人说书说得烂,硬是说得人家还不了嘴时再大笑离开,自认为此番活得就是应了风流二字。
后来父亲觉着我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混,花费了许多心思为我挑了位教书先生令他在家中管教我。
我未曾在意,尽管不能当着父亲拂了那先生的面,然而背着父亲便就全由我了。那时又正处叛逆的年龄,父亲若是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再说父亲曾经也不是没有请过先生,只是哪位不是没几天就被我气得跳脚然后辞去不干了的。第二日父亲不在家中时,我就逃了出去。路过书房时正是父亲要求我来书房向先生报道的时辰之前,从窗柩处瞧见那先生坐在案前手执书册一边阅览一边从容等我的侧影,我没做多想,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
玩至黄昏归来,同早上不同,此时我是大手大脚地从晃荡到书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那先生倚在门前回廊的木栏旁,大约是等了我一日。
我丝毫不觉愧疚或是其他,那时我虽年少,但看待人生和人性总是过于理智。我不认为他在那一直等着我就要觉得感动,在我看来,既然他拿了父亲的钱财,如此做便是他的责任,是他拿了那报酬后必须做到的事。
于是我面不改色地大步路过他面前。他之前似乎一直在发呆,我余光瞥见他看见我时有霎那一愣,随后微笑地唤着我:“少爷,你回来了啊。”
口气平常得似是他经常如此对我说这句话,我顿下脚步,微微朝他颔首。
他又笑着问我,语气温柔:“今日过得如何?”
我皱眉:“还行,不差。”
他还是柔声回道:“那就好,待会饭后记得要喝药,今夜风凉,睡前记得关窗。”
我一边想着我爹究竟是给我找了个先生还是找了个老妈子,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后来一连好多日,他都整日地在书房前等我,在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那日干了些什么,过得可开心否,又嘱咐我吃药,夜里不要着凉。闭口不曾提过我每日放他鸽子的事,也不曾要求过我让我不许再逃学。
我本是早已准备好遭父亲的责骂,可他居然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他越是这般,我越是无法逃得心安理得。直到有一日我在外和那群狐朋狗友晃荡完回家,又从书房前路过,看到他坐在回廊栏杆上,头倚着廊柱就这样打着瞌睡,地上落着一本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书册。自他来到我家府上,我从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模样,因为我以为他不过也是会和以前的那几位先生那样没几日便会被我气走,所以才懒得记他的长相。此时我看着他在浅眠中的眉眼,他不似我之前那些个先生个个老态龙钟,面相很年轻,定是有着过人之处才会被父亲挑选上。晚霞的余晖盘绕在他的袖口,诱惑着我去拉他的衣袖。
他被我弄醒,睁开还没对焦的双眼,认出是我,立刻就温柔地笑起来。
我理了理衣摆,一脸毫不在意:“我回来了。”
他为我撩开散落在我右肩上的几缕发丝:“你回来啦。”
然后我就醒了,这梦做得毫无征兆,醒也醒得无征兆。
醒来那一瞬我便忘了梦里所有人的脸,大家的脸都是模糊得要命,全都变成了柔光一片。
这之后我辗转难眠,黑夜变得如此漫长,我都开始同情起每夜独自值班的夜游神,他是如何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夜夜不见生气的寂然。
实在难以入睡,我起身去了方晨家中的后院。凉风拂过我脸颊时,我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梦。
回去得问问木府星君,神仙做梦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站累了仍旧不想回屋继续躺着,我就地蹲下来盯着地面发呆。正神游着,眼前出现一双靴子。
那靴子料子好得很,定不是方晨这样穷苦人家穿得起的。再往上瞧,便看见暗赤色底上绣着黑色花纹的衣摆。瞬间我心凉了半截,这世间能让我仅凭衣摆就认出来的,只有一人。
我仰起头,对着来人笑得一脸灿烂:“哎呀呀,火德正神,这么巧,你也出来吹风啊。”
来人毫不为我灿烂的笑容所动,仍是那副从里到外都透着傲慢气的面孔,皱着眉头目光微冷地看着我。真想揍他一顿啊,只是我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也只能每每看到他就在脑中臆想几遍我是如何揍得他满地找牙的。
要说这上天入地,天帝冥王我都不怕,主要是因为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这些顶头上司一面,而且除了偶尔喝喝小酒听仙友们吹吹小牛我又没有任何作奸犯科的行为,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倒真让我和木府星君避之不及。
在我还不曾认识他时,有次木府星君聊起他来,说新近上任的火德星君正神是如今昆仑仙境上最后一只火麒麟神兽,目中无人得很,不爱与人交谈,又特别记仇。当时我还傻傻地一脸无所谓道:“人家有傲慢的资本,你们又能把人家怎样。”结果还没过几日,木府星君再次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面生的仙友,气场非凡,主要是冷得非凡,说起来我一直不懂一只火麒麟的性子怎么会跟个冰麒麟似的。他一身暗赤色长衫,上面绣有黑色的繁复花纹,后来据木府说那是用来封印他真身的咒印。
当时木府星君想对我笑又笑不出来,嘴角直抽抽,甚是难看,低哑的声音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他非要……啊不,我请他一起来喝酒。”
我登时受宠若惊,要知彼时我才飞升不久,被正神大人光临寒府自是觉得莫大荣幸,于是摆出各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的奴才样。其实这并不能完全怪于我那时太过世俗且没有骨气,要知道木府可是和我一起在一旁扮奴才,人家一抬手他立刻给端上一杯茶,一皱眉他马上上前为人家衣摆禅灰,人家随口说今日太阳挺大他撩起衣袖就为人家扇风。我们如此孙子,究其原因,一是火德星君阶位高又身份特殊,像我这种小仙,他要是看着不爽若是参上两本罢其仙籍都是有可能的;二是他气场强大,哼一声都可以把我俩那可怜的气场击得粉碎;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我俩加起来还没人火德星君的左手一半厉害。不过那时我虽也是在他面前装孙子,但心里并没有想揍他,只希望他赶紧地从我府上离开,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地伺候他。
当时他浅尝了一口我酿的那青梅酒后,抬也不抬半阖的眼帘,淡淡道:“也不过如此。”我嘴上谄笑说道:“小仙这儿的粗糙物自是无法入仙君法眼的。”心里握拳兴奋地呐喊太好了!既然你觉得不好喝以后千万就别来了。
谁知这出算盘还是打错,自他第一次来后,居然三不五时地上我这来,有时是和木府一起,有时是自己独自前来。和木府一起时是木府满脸堆上抽筋的笑容说他请火德星君上此来一同相聚,他自己来时理由便永远是路过。
我曾在无聊发呆时分析过火德星君如此喜爱往我这处跑的原由,大致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他的确是看上我这的青梅酒了,第二种是他最近太闲,第三种是他其实很想找人一起玩,但是又极其好面子,正好碰上我和木府这般的闲人兼软骨头,便抓住我们不放了。但这点又有点说不通,因为在他面前不是软骨头的仙者估计很少,而仙界大把大把的闲人,为什么独独看上我和木府?
只是若他只是常常来我府上闲逛我除了觉得闹心倒也没觉得有所谓,真正让我和木府想揍他想得牙痒痒,主要是因为他实在烦人得奇怪。
比若我蹲在自家的院子抽烟袋,如果他在,便会一把抢去,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烟杆在他手中变成粉灰,他毁尸后继而一脸厌恶,语气不咸不淡道:“我讨厌烟味。”
至此我不得不在府中常备上十几根烟杆。
再比若我和木府习惯了他的存在后渐渐在他面前放松很多,木府也开始和之前一般同我聊些昆仑仙境上的八卦逸闻,这时他会轻飘飘地来一句:“你整日只会聊这些个无趣事,是有多空虚,东海大荒境近来有只夔一直在闹事,你若是如此空虚,不如去那把它给收了,也算功德一件。”
木府就焉了。之后我好些天没见过他,再见他时,他一脸疲惫,胡须也没了大半,我问他干嘛去了,他咬着牙道:“我敬爱的火德星君正神向天帝提议让我同他去解决东海的那只夔,于是我这些天一面要伺候一只事多又挑剔的火麒麟,还要一面同一只不懂人事的夔对打,打不过还得被训,最后火德正神他自己没花上两分力气就把那夔给收了,既然这样那一开始有什么必要让我陪同还让我独自去收拾那只夔!”
我默然,只能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然后又比若我和木府溜去人间游玩,正在人声鼎沸的赌坊赌得面红耳赤,下一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一手一个给拎回了小明山上,眯着眼从容道:“你二者身为仙者,竟然在那种乌烟瘴气的污秽俗地玩得有声有色,有辱仙者身份不说,对你二人修行也极不益。你们面壁想想吧。”
于是这一面壁想想就是一整日,他在我们身后喝着小酒赏着小景,我和木府则对着石墙挤眉弄眼,偶尔憋不住了偷偷回头,火德星君便一记眼光飞了过来,我俩立刻噤若寒蝉。这类事次数多了,木府这个人才便锻就出了额头抵着墙壁站着睡觉的工夫,而我每每对着墙,心里的眼泪流得那个稀里哗啦。
综如此类种种事迹,导致我和木府一见到他恨不得转身就跑。我俩也想不卑不亢,不屈不服,可人家那实力和地位压在那,我和木府只能装孙子。
现如今他立于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一时无处可逃,只能在那对他干笑。
我那高高在上的火德星君正神又皱了皱眉,心平气和却不失傲慢地问我道:“孟锦里,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4章 第三章
托我最敬重的火德正神的福,尽管过了好几百年,我的记忆力又越来越差劲的今日,我居然仍然记得我曾经在凡世的名字。
他从来不唤我静北真君,抑或静北,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问我:“听说你还是凡人时叫孟锦里?”口气还是那般颐指气使。
我那时还未曾察觉日后同他之间的孽缘,只道自己在凡世的名字居然如此被一介正神记在心中,还觉得特别自豪,傻乎乎地乐呵道:“是呀是呀。”
他淡淡道:“那日后就唤你这名字吧。”我还在奇怪时,他又不屑道:“其他仙者皆是通过常年修炼,历过三道天劫才得了仙位,便是生来就是仙体的仙者亦是。唯独你莫名飞升,毫无修为却占着不老不死的仙体,白捡一个仙号。唤你名号,总觉得对不起其他刻苦修炼的仙友。”
我心里那个闹啊,那个郁卒啊,只得一边哈哈傻笑一边偷偷猛掐木府大腿。
事后木府没少抱怨过我,说又不是他惹我,凭什么掐他。我说我倒是想掐火德星君,我敢么我。
我们为这没少吵过,我怨他为什么那次把火德星君带来了,他怨我不理解他把责任全推到他头上,他说他若是不带那火德星君完全可以一口把他吞了。
我在火德星君面前蹲着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只好敌不动我不动,继续蹲着仰头同他讲话:“我这不是睡不着嘛,就出来吹吹风。”
我也没撒谎,说得都是大实话。火德星君偏偏一脸不置信,微微眯起眼,平静道:“你这吹风吹得还真远啊。”
“哈哈,是啊,托正神大人的福,一不小心就给吹这来了。”
火德星君立刻被我激怒,一把拽起我的衣领把我跟提小鸡似的给提了起来,力道之猛害得我差点撞到他的脸。他显然是不爽,只是口气倒还是很淡:“孟锦里,我脾气不好,别惹我,快给我滚回去。”
跟他认识时间不短,久而久之,也算摸清楚了他的一些脾性,比如他即使再怒,说话的语气还是有条不紊平平淡淡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欲哭无泪,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很诚恳地同他道:“仙君啊,话说,您可否提点一下,我真不知道我哪里惹到你了……”
火德星君刚要爆发,突然脑袋转向一旁吼了一声:“谁?!”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晨手扶着后院的那扇木栅门正要过来,饶是他定力再强也被火德这一吼给镇在原地,他既然能看见我,也自然可以看得见火德星君的,此刻我觉得被火德星君拽起衣领的造型挺尴尬,让他瞧见了我这副模样还是觉得颜面上有些挂不住。方晨也不出声,停在原地,沉着眉梢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把衣领从火德手中扯回来,一边整理一边对他笑笑:“家中来的人,居然找到我了,正逼着我回去呢。”
谢天谢地,我看到火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