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
“没有笑。”
“笑了,我感觉到你笑了。坏小子,偷偷笑我。”
“没笑,真的没笑。”
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太阳也只是一个轮廓,但天终究是亮了。
王远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电话搁在手里忘了放回去。
喻烽则是没舍得放回去,电流轻轻带来一阵阵微小的鼾声,像是空气泡一样一串串从听筒里面冒出来,他亲了亲听筒,心里甜蜜。
台风虽然不算很大,但是村里损失却不小。村民跟着闹了好几天,村委会里很多人去要钱补偿的。李永斌刚当上村长的第一个星期,没想着就遇到这档子事焦虑地每天都不愿意去办公室,有人找他都说他不在。
下午王远回家路上经过村委会就看到来闹事的赵家。
赵臻芳的母亲揪着李书记满口方言地骂,“我们家都这样了你们管不管?台风灾害屋子塌了你们管不管?我们自己修拿什么修?谁给我们钱修?不是灾害损坏有赔偿吗?钱呢!我要申请国家补偿!政府补偿!”
李书记好不容易把这泼妇从身上揪下来,碍于围观村民不好发火,只能哄劝,“臻芳妈,你讲句理好不好?屋子坏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屋子坏了,好多人家里都有损失的嘛。哪有各个都向你这样来闹事呢?你先回去,等我们把村里面损失的情况统计一下估算好了再向上面申请拨款补偿。”
臻芳妈一拍大腿就地坐下就开始哭,“我不管!屋子现在住不得人我们全家去哪里睡?我真是命苦啊,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婆婆都摔断腿了进医院了,女儿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今年是犯什么太岁了啊,屋子前两年才翻修过的,现在塌成这样日子没得过了。。。。。。”
“哎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嘞?”李书记很无奈,“谁不给你们家补偿了?你现在找我要钱我从哪里拿钱给你?给你了那各个都找我要我是不是每一家都要给啊!做事情要讲程序的嘛,我没有权利给你钱的嘛。”
周围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吵吵嚷嚷的。
王远站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攒够了钱给自己家重新盖一次。哪怕没办法盖新房子,修一修也好。王远家的房子是王爸爸和王妈妈新婚的时候盖的,也算有二十年的时间了。虽然熬过了这次台风,但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塌。
路边积水淹到了小腿肚子。所幸房子没什么大事,就是里头闷着浓重的水汽,潮湿而粘稠。客厅漫了一层水,王远拿着个水桶把水一桶桶倒出去,又抹了半天地。
外头哭天喊地的声音都是家里淹了水的。王妈妈去了趟杂货店买拖把,回来说,“赵家屋子都差点闹塌了,老人家下楼的时候滑了一跤,楼梯断了,二楼塌了一半,屋顶都陷下去了。刚才看到几个男人抬着老人家去卫生所。这是造孽呀。”
王远刚收拾好东西,满头是汗,说,“收拾好了。饭蒸上了,等会开饭。”
王妈妈心疼他每天晚上工作辛苦白天还要回来给自己做饭弄家务,拿着毛巾给他擦汗,“休息休息,喝点水。不忙,我去炒菜。”
因为快立冬了,王远想着腌点咸菜。
王妈妈吃不了什么大鱼大肉,就爱吃点腊肉和着咸菜蒸饭。
本来放到别人家里这是女人干的活,但是王远在家承包家事也习惯了。于是喻烽被叫过来帮忙的时候,就看到白色的灯塔小屋前面挂了好几排飘荡的萝卜条还有白菜,整整齐齐像帘子似的垂在蓝天白云之下,乍一看还挺浪漫。
“来!你教我做,我没做个这个。”
王远在收萝卜条,指着身边那个簸箕,“把白菜收了。”
喻烽听话把白菜收了,一摞摞整齐码好,一边收一边欣赏萝卜条中间王远俊俏的小黑脸。喻烽心里纳闷,以前他都喜欢那长得跟萝卜条似的小男孩,白白的瘦瘦的,又软又可爱,一掐都是水。王远跟那萝卜条实在是差太多了。
王远屁颠屁颠去搬瓦坛。一搬出来喻烽就乐了,对,现在他是比较喜欢瓦坛。
“把菜切了,铺到坛子里,铺一层撒一层盐,我做,你看。”
王远拿着刀把那白菜唰唰两下割成四半然后一块块铺到坛子里,铺满一层往上头撒盐。喻烽坐在他旁边学着他铺菜。盐罐子摆在他俩中间,两只抓盐的手碰到一起上头全是细细碎碎的盐粒,擦一下就一道浅浅的红。
“我们以前学农,学农你知道是干嘛?就是带着城里的小孩儿去乡下住一个星期教他们怎么做农活。什么除草犁地挑粪插秧都学过。那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腌皮蛋还有做蜂蜜陈皮。我们全班就两个人腌出来那个皮蛋是成功的,其中一个就是我。怎么样,你烽哥厉害吧?”
王远乜他一眼,“城里的小孩为什么要学农?”
“这个啊,可能老师觉得城里小孩儿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要出来学学怎么劳动。免得赶上又一次三年饥荒城市里的人得全饿死。不过我们那时候也小,高二,啥也不懂都当着是去玩的。谁真会去学怎么劳动啊,在家里头能洗洗碗不错了。”
王远只上完了初中,他对高中还是很向往的。本来他是有机会上高中的,父亲在出海打渔的时候事故去世,家里头经济来源断了,教不上学费就没上了。
“那你们高中还学什么?”
“你别说,我高中还真没学什么。”喻烽回忆起来高中算是人生里面比较幸福快乐的日子,“我那时候混,不好学,还特别高兴爸妈工作忙管不上我,晚上逃了晚自习出去打桌球看电影都是常有的事情。三年高中下来,理科还行,翻来覆去几个公式,文科简直是没救。我那时候语文作文就没及格过。”
王远笑起来,笑得眼睛发亮,“我也不会写作文。”
“是吧,其实不是不会写,我写的东西老师不喜欢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写不出东西,不爱看书。”
喻烽就着满手的盐粒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把它放到坛子边上闷烧着。
“高中就得了一点好处,就是一帮哥们儿特铁。我们那时候玩儿在一起的都是差不多一个系统里头的,反正家里头肯定都互相知根知底儿。也都不用高考,毕业就出国。那时候出国的还是少,不像这会儿呼啦啦跟蝗虫过境似的。”
王远听不太明白他说什么,也没打断。喻烽的坛子铺满了,烟也烧到了尾声。
“以后有机会给你看我从前的照片,手机里没存,到时候从电脑里头导出来给你看。行了,铺好了,接下来要干嘛?”
接下来两个人要找石头压坛子。
“这个大!怎么样?”喻烽献宝似的挑了快大的。
王远啼笑皆非,颇有点无奈的样子,“那么圆放不踏实,要宽扁的。”
喻烽上去帮他,“你慢点,别别别!慢点!我来我来。”
王远手上那块石头很漂亮,青白青白的,表面颗粒很粗糙,藏在两块巨石中间。王远把它从里头抽出来,用力过猛差点砸了自己的脚。王远往边上跌了一下,手放得快,石头擦着他的脚踝滚到了另一侧。
“给我看看!”喻烽弯腰下去看,脚踝旁边擦了破了点皮,“没事。就擦了一下。回去涂点红药水儿就行了。疼不疼?”
王远摇头,没什么感觉似的。
喻烽朗笑,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看吧,小屁孩儿没多大力气还逞能。挂彩了吧?”
王远不服气,“我力气大的很。”
“你大个屁!哥帮你抬!”
两个人抬着石头回去,把坛子注满了水泡着菜,又放了点香料进去,垫两条木板在上头然后拿石头压好了。两个漂漂亮亮的坛子就放在灯塔的小仓库里头。
“很快就能吃了。”
喻烽看那满满一坛子泡着的菜,还飘着几颗八角,闻着味道还挺好的,有点心动,下手扯了一小片往嘴巴里塞。王远啪一下把他手打掉了,“生的!”
他嘴角上还糊了两颗白色的盐粒,看得喻烽心里打鼓,特别嫉妒那两颗盐。
王远回头去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几声挂了,说,“清姨说村长走了。”
喻烽皱了皱眉,“去世了?”
王远点头。
老太太在电话里没说什么,只交代要回来办丧礼入土。
后来王远才从忠哥的话里知道来龙去脉。村长被接到广州先去做了个检查,发现是胃癌,医生建议做手术。农村人也不懂医学知识只能听医生的,做手术就做手术吧,结果今天早上推进手术室没两个小时,人就没了。晾着脑袋进去的,出来就脑袋上多了一块儿白布,老太太怎么想也没想明白怎么盖块儿布人就走了。
王远心里头压着难过,几天闷不出声。
他去村委会找人传达消息,李永斌和他爹带着人去市里头要钱去了,还没回来。办公室里没几个人,主席见了他说要等村长回来村里头肯定会筹办葬礼。
村长去世的消息像是滴水入了海,没声没响地融进了村子里,引不起半点波澜。
灯塔依旧在,每天晚上六点半开灯,也没有任何变化。
两天后村长一家回来了。王远去码头接人,清姨神色温和,忠哥带着媳妇儿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他媳妇长得还算标致,穿得时髦,下头一个鹅黄色的小短裙子配着黑色的透肉丝袜,靴子上缀着亮片儿,足有十厘米的跟。王远看她走路看得心惊肉跳,深怕她走两步得摔一跤把怀里的崽崽摔掉了。
村里头由村委会筹办的丧礼。全村人聚在祠堂里头,正殿供着东海观音的台子前头设了个小的祭台,上头摆了村长遗像,几碟子贡品,两束花,还有一个香炉。四个大男人抬一架棺椁进来放在正中间,一个光头和尚领着清姨一家进来。忠哥穿着一个黑色的西装,他媳妇儿画着浓妆在后不停哄着怀里的孩子。
王远站在后头,听见旁边两个小媳妇儿说话——
“听说棺材就花了一千块钱。”
“嗯,我听林家的说是从内陆买回来的棺材,特别好。我公公走的时候也就刨了几个木板子装装就完了,他们还给请了和尚。”
“我告诉你,李书记拨了钱给他们办这个丧的。拿了公家的钱办丧当然好啦,人家家里头屋子淹了天顶垮了都没拿到钱修,办个丧花那么多鬼钱。”
“就是,李书记回来了也没看拿到钱给我们。”
王远心里像是倒了油盆烧起来一样,拳头攒的紧紧的,脸一下就黑了,“乱说!他是村长!”
那小媳妇儿还吊起来了,“村长怎么啦?村长还不是我们选他才能当上的?还不是拿钱贿选才当上的?要不是我们家里头那个只会打渔,有了钱谁不能买个村长?”
“就是就是,林家的打工赚了钱回来,还不是给他弟弟在村委会捐了个登记员?现在变成吃皇粮的就吊起来了,呸!”
女人捂着嘴巴笑起来,“阿远,我瞧你也是呆瓜,做守塔人多累?村长看着你长大,你要跟他说做个登记员,也比你现在拿的钱多。”
王远蹭的一下站起来就手就给那小媳妇一个巴掌。
“啪”的好大一声响声。
那小媳妇当场就哭起来了,“要死啦!王远打人啦!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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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远也愣了。
那小媳妇儿在他旁边哭得要死要活,惊动了村民。她夫家人横眉怒目地质问,“你干什么打人?”
王远躲过砸来的拳头,指着那小媳妇儿冷冷地说,“她侮辱先人。”
“我没有!”女人仗着有夫家人在反咬一口,“你们问问阿珍,我刚才有没有说混话?你打人还污蔑!”
“就是,我们说什么了?三妹说村长棺椁好,是内陆定的,羡慕羡慕嘛,王远!你打女的还有脸说话啦!”
王远嘴巴快不过这俩媳妇,脸一沉,作势又要扇巴掌。
“放手!”李永斌拨开人群提声制止,“王远你干什么?这是丧礼!还有没有点规矩,放手!”
王远怒气冲冲瞪着女人。
那媳妇一撑腰,趾高气昂啐了一声,“呸,娘们儿养的扫兴货。”
王远目眦尽裂,挥开拳头,疯吼了一声。那媳妇儿吓得退了两步,“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啊,别以为怕了你!”
王远的眼神像是只伤心愤懑的野兽,戾气十足。
李永斌上来劝和,“好了好了,老人家还看着呢,又打又闹的像什么话?过来上柱香吧,和老人家道个别,最后一面啦,总要和和气气见完吧?”
遗像上的老人默默看着他,王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重重磕了三下头,毕恭毕敬把香插上去了。清姨把他扶起来安慰了两句,他垂着颗毛茸茸的脑袋很委屈。
光头的和尚念了经做法事。这在岛上叫开门礼,要在头七的日子做,按老一辈的话说头七开冥府大门送往者上路,由法师做法开门,门开得好了,接下来的路也走得顺。门开得不好,剩下个幽魂怨鬼的流落人间就和轮回转世没缘了。
这是王远从小在父母那里听到的一些话,他心里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