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大麾在威武的黑色锁甲上垂下,脸上露出颇有兴趣的笑意,冲着梁征的背影喊道:“还有啊,老兄弟,不久前我从南海水室订造了三千匹鲛绡纱,选了三百匹质地最为上乘的带来给你家新夫人当礼物,等会留心让你家小鬼去挑挑!”
“多谢。鲛绡纱一时订造不易,我就却之不恭了。”梁征在走廊的转角处停下脚步,金眸瞥了靠在门边的男人一眼,唇角缓缓一扬。“续弦的贺礼,我即刻会让人送到冥府。”
“哼,不就想看一眼新夫人,你藏得倒严实。”听着梁征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慢慢远去,双世啐了一口,漆黑的眼眸中露出思虑的光芒,轻抚着下颌喃喃道:“冥鸿……么,有趣,真是奇迹呢。”
※※※
好痛啊,可恶,好痛。钟凛从床上好不容易醒转时,发现手腕竟然还被捆缚在床柱上,房间里依然飘浮着暧昧而朦胧的情潮气息。全身都痛,他不由得骂了一句,拼尽全身力气生拉硬扯的把被勒出血痕的手腕从绳套里拽了出来,揉着手腕赶紧解开捆着脚踝的绳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腰背一软又坐回了床榻上。
在他努力直起身来的时候,鲜明感到大腿内侧正缓缓流下的浊液触感,吓了一跳,连忙慌乱的想找东西擦干净身体,但全身都酸痛得吓人,心里又愤怒又郁闷。看着那些仆人小心翼翼的进来想帮他收拾,他正是又窘又恼,一把扯过锦被盖住身子,破口大骂着抓起枕头和床边的东西朝他们砸去,把他们都生生撵了出去。
惩罚?可笑。揉着淤血的手腕,钟凛呆呆盯着房门,不由得干笑了几声,望向身下一片狼藉的床榻。自己算什么?被那个男人绝对独占的私有物?还是宠物?他环顾四周,房内陈设一派精细华丽,垂着金色丝绦的丝绸华盖悬在宽阔的床榻上方,巨大的流金百鸟屏风立在房内,床边的雕花矮桌上堆着仆人送来的精绣丝缎衣袍,翡翠珠冠,一切都那么完美安逸,讽刺得吓人。
这是他一直渴望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啊。他嗤了半声,狠狠踢翻床边的脚凳,牵扯得全身都痛了起来。他原本家境虽算是殷实,但却也绝不是豪富,和梁征在一起,他的生活可算得上根本是养尊处优,亲眼见识享受到了之前从未得到过的相当优越的生活,但唯独就是没有自由。
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他抱紧了膝盖,眼神怔怔望向窗外一片明艳灿烂的灯火,凝视着窗外能看到的一小片天空。什么时候可以逃走呢,如果能有逃走的机会的话,无论什么代价都……
他刚想得有些入神愣怔,却猛然听见房门吱嘎一响,连忙下意识就扯过锦被盖住自己,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进来的是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又恨恨的把脑袋也一起缩进了被子,恼怒的背过身去。
“夫人?夫人,你生气了?”
梁征跨进门来,环顾屋内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床上的锦被突兀鼓起一个大包,不由得哑然失笑。意识过来,他咳了两声,知道自己要是笑出来肯定又会惹钟凛大怒了,于是就强作严肃,绷着脸忍笑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床上的那个鼓起的大包道:“夫人,不要藏起来,闷坏了。”
那个鼓包动了动,气呼呼的不理他,梁征不由得越来越觉得好笑,轻轻摸了摸那个鼓包道:“夫人,真的生为夫气了?为夫在这里道个不是,夫人快起来沐浴吧,换上新衣服才清爽安适不是?”
“走开!不踩你!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良久,锦被里传出闷声闷气的怒骂声,随即那鼓包努力往床里边挪了挪,离梁征远点。
“这倒可惜了,本来今夜海市正有一场繁华鼎盛的焰火可看,站在这浮香居高层的玉台雕栏边刚好可以收个满眼,十年难遇一次,本来为夫还想和夫人一起看的。”梁征微微一笑,伸手抱住那团锦被,心情颇好的轻轻拍了拍那团鼓包,假意要站起身来。“那为夫只能自己去看了。唉,没有夫人,再好的焰火也黯然失色啊。”
他有意驻留在房内等了片刻,果然看那鼓包动了动,钟凛的脑袋从锦被里探出来,相当恼怒的瞪着他。看来这只小老虎真的很讨厌被强迫啊。他有些不靠谱的想着,坐到榻边伸手想摸后者的头发,后者猛然躲开他的手,投来了更加愤怒的眼神。心里一动,他不顾对方挣扎着又挠又踢,囫囵把对方连着锦被一把环在了怀里,哈哈笑着捏了捏青年的脸颊道:“海市的焰火向来享誉妖界,华美绝伦,我让人来准备热水,夫人沐浴以后到走廊尽头的白玉台来,我等你。”
虽然根本不想听那个人的话,但全身酸痛又黏滞,硬挺着不沐浴反而像在和自己过不去了。钟凛皱紧眉头在热水浴桶里浸了半晌,把身体反反复复擦洗了好几遍才擦干身体,穿上新做的丝缎靛青衣袍,随从又帮他在衣袍外披上了银貂皮滚边的御寒斗篷,很快就把他打理得干净整齐,不久后,两个影卫就在门口恭敬的叩了叩门,要接他去阁中的玉台眺望。
钟凛本来不想去,但又不知道自己不去还能怎么样,难道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闹别扭掉眼泪么?想来想去,他还是扯了扯斗篷,硬撑着还有点酸痛的腰背安步跟着两个高大影卫的引领,穿过绘满凡世花鸟风月之景的流丽走廊,随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朱红玉台。
他以为正逢上有焰火可看,这地势得天独厚的朱红玉台边一定挤满了人,但当他走到台前时,才发现玉台上静静伫立着的只有梁征的高大身影。
黑色的天幕上悬着一轮银白的勾月,玉台下远远传来蜂拥喧嚣的人声,梁征高大而挺拔的身躯上散散披了件精绣着飞舞金龙纹样的漆黑大麾,侧脸在月光下看上去精悍而刚毅,俊美的五官中透出一股他特有的威严,周身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让人不由得深深望而却步。
这种人,到底为什么会盯上自己,真是个谜。钟凛吸了口气,慢慢踱到梁征身边,在离对方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倚栏望向远处的夜空。就在他的视线转向夜空的那一瞬,一缕明艳的焰火升上天空,瞬间炸开一道绚烂如同幻景的光焰之花,将天空骤然照亮了,随即各种各样的焰火争先恐后升了起来,天空顿时被无数绚烂如同星辰繁花的光焰所照亮,鼎盛绝伦,犹如绚烂极致的美丽梦境,几乎晃花了钟凛的眼睛。
“小鬼,我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并肩欣赏这美丽绝伦的胜景。”
他感到梁征走到他身后,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肩头,动作比平时都要轻柔,仿佛把他当成了什么易碎品。他犹豫的瞥过头去,梁征的金眸正凝视着他,他清晰的看见一抹深深的眷恋如同在天空瞬间盛开的光焰般在对方深邃的眼底一闪而过。
「焰火?那是什么?」
「是人间的一种非常漂亮的特产!我告诉你啊,那些焰火刷刷升到天上去,像春天鼎盛开放的桃花那样,放着耀眼的光华,一下子就在夜晚的天空开满了!可好看了,等你的封印解开了,我就带你去人间看,你一定得看看!」
焰火,在夜晚盛放的绚烂之花,在冥鸿的口中说出来,那是那么美丽的事物。他,生而为神,在混沌初开之际就被封在章尾山,千万年的岁月中,他一直都在思索着人间的焰火,冥鸿口中的焰火,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像桃花一样?像春天鼎盛开放的桃花一样?他没有见过,章尾山中从来没有春天,有的只有凄寒的黑暗和无尽的飞雪。在他挣脱封印的那一瞬间,他兴致勃勃的想去找那个叫冥鸿的半神小鬼,履行那个千年前他们曾经约好的约定,然而,他找到的,只剩下血染的终焉。
「让我和你去人间?可笑,我这副模样如何去人间?」
「嘿,你化作人形不就好了?天界都道衔烛之龙暴戾丑陋,力量庞大,掌掣日月,是个凶蛮专横的远古上神,但我却并不这么想呢。你知道吗?我觉得你……」
「你人形的模样会是什么样呢?等封印解开时,我要亲眼看看。」
化作人形,对他而言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用人形来制约自己如同洪流般庞大,与日月星辰共生的强横力量。封印解开的那一刻,他驾驭飓风腾跃上万丈云端,一时壮阔山河,峰峦叠嶂,万里神州,尽在他脚下。然后,灿烂坚硬的鳞甲化为猎猎飞舞的流金蟒袍,掌掣日月的利爪化作修长有力的手指,如潮水般的金芒旋绕而起,他的金眸耀目如同烈日,斜睨苍生,精悍刚毅的俊美容颜同他的力量一样,远远凌驾于天界众神之上。
那时神州还是一片荒芜,他只记得用自己的庞大本形降临到举国告祷的祭天神台上时,万众皆不敢直视,向他下跪叩首,就连君王也对他顶礼膜拜。他们由王族引领,向他奉上玉璧珍宝,三牲六畜,求取庇佑,求取五谷丰登,求取和平和免除战乱,于是他攀附在东岳之巅吞噬风雨,昂首长吟,震动神州,在他掌掣万丈烈日之时,妖魔魍魉只敢局缩西荒不出,那是他最鼎盛的岁月。
然而他强大却不受羁绊的力量却让天界的统治者深深不安,以维护神州的安宁为名,他被封入章尾山中,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一天化作人形来到尘世。他很快就发现以人形驾驭自己庞大的力量相当勉强,为了寻找那个曾经来到山中的半神留下的神魄,他不得不收敛锋芒,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三道封印封住自己的大部分力量,从而长期维持住了人类的形貌,就此留在了凡世。
百年的岁月无望的如水流逝,而天道冥冥,他终于有一天如愿以偿。
“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找到你。”
绚烂的焰火如同鼎盛绝美的流金之花般灿烂绽放在黑色的天幕上,钟凛感觉到那个男人在身后紧紧拥住了自己,手指与自己的手指紧紧相扣缠绕。对方的温度从指间传来,贴上对方温暖宽阔的胸膛,他不由得感觉有些异样,心中涌起一阵难耐的悸动。他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庞大而难以言喻的事物。孤高傲然,从来骄傲强大,但却从来孤独。
“……小鬼,留在我的身边吧,成为我的手足和眷侣,我们将厮守永世。”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语调像幻觉一般流过耳畔,心脏咚咚直跳,不由得窘迫的别过脸去,被对方扣住的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告白吗?这家伙今天怎么了?对自己?开玩笑的吧。
“你开、开玩笑么,兄弟?老子可是凡人,几十年过去说不定就死了,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他还没说完,就感觉梁征环住自己的手臂又拥紧了几分,对方的温度和压迫感几乎让他有些窒息。
“只要你点头,我会亲手赐予你不死不灭的永恒。”对方温热的气息掠过他的耳背,然后他再次听见了对方的低语,坦然自若,仿佛在许下一个理所当然的誓言。
永恒?这个词语在钟凛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不由得迷惑的皱了皱眉,并不理解对方的意思。微微偏了偏身,背对身后天幕绚烂炸开的明暗焰火,他困惑的抬头面向梁征。仿佛读出了他的疑惑,对方的金眸凝视着他,唇角露出一丝惑人的傲然笑意,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永恒。不老不死,不受病痛,与天地同在……只要与我厮守,我便许你永恒。你愿意吗?”
“我……”凝视着对方坚定而带着不由直视的眩目光辉的流金双眸,钟凛不由得一时有些语塞。他该怎么回答?仿佛理所当然的许下如此壮阔的誓言,仿佛对什么都毫不畏惧,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爱着对方,心脏咚咚跳动着,他只知道自己对对方有些好感,敬慕,或者说,内心深处抱着某种程度的感激。即便对对方粗暴的行径很恼火,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对方救过自己……
“很抱歉打扰你们,不过,我实在有事要说啊。”
在他的犹豫间,一个温柔妩媚的女声在玉台不远处响起,钟凛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那个之前在街道上遇见过的华服女子正风情万种的倚在走廊尽头,乌发散散盘成发髻,手上握着一把朱红的纸伞,伞沿垂下丝丝珍珠流苏,对钟凛投来一个饶有兴趣的眼神,微微妩媚一笑。
“海市之主亲自光临,真是难得一见。怎么,沉笙,穿成这样,你那古怪的兴趣还是丝毫没变啊。何事找我?”梁征微微扬了扬眉,揽过钟凛的肩,望向那个女子,语调中颇有讥讽之意。
“奴家哪是来找你的?奴家是来找冥鸿郎君的啊。”沉笙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的纸伞,眼中缓缓流过一丝颇有兴味的愉快。“我想和他好好叙叙旧,不过,在那之前,实在是有要事找您啊,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