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裴文。当他被越来越浓重的孤独感吞噬在这间住屋的时候,他开始期盼儿子能回来看他。这样在茫茫人海里,带着被孤独啃噬得残缺不全的身体,想着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让他枯竭的心里又荡漾起了一丝希望的涟漪。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越来越老,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他却已经没脸见他。他已经没有资格用父亲的身份邀他回来。如果不是邻居的女人看不下去了,他根本不会知道,初高中那么多年,学校里是有家长会的。裴文是央求邻居的那个女人替他去的。替他去了那么多次,女人听到的从来都是老师的表扬。但是作为父亲的他却一次也没听到过。直到那个女人搬家之前,才把这些告诉父亲。那个时候,裴文已经从家里搬走多时了。
他知道裴文是不会原谅他的。不仅不会原谅,恐怕在心里,已经将他这个父亲咒骂了一遍又一遍了。
他还记得裴文回家来拿吉他的那一天,在公厕旁边,被他撞见自己和MB在吵架。老不要脸了那么久,却因为被儿子碰见了,让他难堪到几乎绝望。到最后,他依旧把儿子气走了。反正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这样做,他的老脸又往哪儿搁?
而今天,他的这样那样的纠结终于结束了。
他垂着脑袋,抬眼瞥了一眼窗外。夜晚已经完全地笼罩了大地,外面是个并不明朗的星夜。他又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微微地动了动,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表面崎岖不平的指甲,被烟熏成了肮脏的黄色,指甲的边缘却修剪得很整齐。
他叹了一口粗重的气,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衣柜前面。
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的衣柜没有被污染。打开抽屉,足以让手脚利落的家庭主妇都惊叹一声。甚至在黄梅季节,他还会把衣服一件件拿到阳台上晒一下,擦掉柜子里的霉,再花上很久,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回去。
他在衣柜前面跪了下来,抽出了最底下的抽屉放在了地上。他将叠得仔细的衣服成沓地搁在膝盖上,在抽屉的最底下,捧出了一件黑色的休闲西装和一件粉色的单色衬衫。衬衫没什么质感,也没有什么难看的褶皱。他将两件衣服搁在另一条腿上,便将衣服又放回了抽屉里。把抽屉归位后,他捧着衣服站起了身,打开了另一个抽屉。抽屉最深处的盒子里放着一条体面的花领带。戴了好几年也没有褪色,是正宗的进口货,和抽屉里其他的领带享受着不一样的待遇。
穿上那套行头,他没有可以配衣服的裤子。好在天色已经晚了,没有人会把目光集中在他的下半身。他挑了一条和西装颜色差不离的宽松裤子穿上了。尽管裤子的边缘已经被磨损了,臀部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破洞,若隐若现能看到内裤的颜色,不过在晚上,确能让人误以为和他的休闲西装是一套。
鞋子就更糟糕了。只要稍把前脚掌抬起来,脚趾就好像鞋子的舌头似的露出来。他宁愿把钱花在人们注意力最集中的地方。裤子,鞋子,则是能省则省。
出门前,他特意把打好的领带拉松了,并把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解开了。很难得地,他没有回到房间照一番镜子,而是直接出了门。
正是找乐子的好时候。家的附近有好几家地下酒吧。以往,他会在橱窗玻璃上整整头发,然后带着老熟客的从容在酒吧晃一圈,寻找着他想接近的猎物。今晚,他却直接走过了那几家地下酒吧,朝路另一边的高级娱乐场所走过去。那家说是浴场的娱乐场所,实际上提供的服务远远不止是洗浴。外表装潢得像一个小型的希腊宫殿,灯光将整个外层照得亮得透明。霓虹灯闪烁着,一直盯着看,就让人感到头晕目眩。看上去是一家很贵的店,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身上的西装,他一年才舍得穿一两次。他很有自信,仅仅是看上半身的话,他不会被门口狗眼看人低的保安轰出来。
走到面前,才发现浴场的大门比远看还要宽得多,高得多。没有人是靠双腿走进去的。门口的轿车络绎不绝。他双手插进了口袋里,稍抬起头,贴着门的边缘走了进去。保安瞥了他一眼,只挥手叫他小心身后的车。
身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都快五月了,被晚风吹着,他还是觉得腿上发冷。身边的车被保安陆续引到了停车房。他垂着眼睛,走进了那个宫殿一般的浴场里。
进了“宫殿”的内部,他没有选择任何服务,直接去了二楼的酒吧。他的血液里已经流满了地下酒吧贩卖的假酒,偶尔,他也想尝一尝纯正的味道。
他坐到了二楼的露台,从容地点了一瓶最贵的酒。侍者的面色有些犹豫,微笑着叫他稍等,便快步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侍者将托盘上的酒瓶,冰桶和酒杯送到了他的面前。侍者为他开了瓶,倒上了酒。他挥手叫侍者走开,自己抓起瓶颈,直接对着口喝了一口。
“啊——”冰镇的烈酒,一口下肚,让他浑身一激灵。侍者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果然是好酒,没有喝过的味道。值了。
那个晚上,他用口对着瓶口,将烈酒一口口灌进喉咙里。几口下肚,身体便发了热。露台的晚风温和而又惬意,吹在他身上,吹起阵阵醉意。快喝得底朝天的时候,后劲阵阵地涌了上来。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身体不听指挥,烂醉如泥地倒在了桌子上。酒瓶被他的手臂扫落到地上,飞溅的玻璃落得到处都是。残留的液体渗进了木质地板里,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滩污浊。
“先生!”侍者赶过来,掰过他的肩膀。他还勉强醒着,瘫软在桌子上,唾液流到了脸上。显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客人,侍者顿了顿,将手伸进了他的西装口袋里。
空的。
侍者摸遍了西装的口袋,裤子口袋。一无所获。侍者的面部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骂了一句刻毒的粗话。眼前的这个混蛋身上一个子都没有带。
“喂,醒醒!”侍者的面色已经变了,用力拍着他的肩。他的喉间哼哼着,费力地支着身子,突然伸手摸了一把侍者的裤裆。侍者一脚把他从椅子上踢到了地上,脑袋撞到了露台的大理石栏杆上。几乎是摔到地上的同时,他吐了。衣服上地上到处都是。侍者回身走进屋子里,对着领班耳语了几句。
被撞了脑袋,又吐了一通,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的意识。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靠着大理石栏杆坐在了地上。
他脑子里唯一一件还能完整思考的事或许是——衣服脏了。
不一会儿,领班带着侍者和几个形容高大的男人走进了露台,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垂着脑袋,没有力气抬起来。
“你确定他没有钱?”领班问道。
侍者又蹲□,沿着他的裤腰带摸了一圈,顺着一路摸到了脚踝。鞋子脱下来,也什么都没有。
领班瞥了一眼被砸碎在地上的酒瓶,“送警局去。”
侍者站起了身,冷笑了一声,“我就怀疑这瘪三有没有钱,在瓶子里装的是最便宜的酒。我看他喝得高兴,一点也没发觉,就知道他肯定拿不出钱。谁知到一分都没带,纯粹找死来了。”
“那就拖到后门去教训一下就行了。别让别的客人看到。”领班留了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侍者对那几个形容高大的男人用眼色示意了一下。他们便上前,架起他的胳膊,拖下了楼。
那个晚上,他被毒打了一顿,像只狗一样被扔在了浴场的后门。酒也好,食物也好,胃酸也好,能吐的都已经被他吐了个精光,留下的只有酒精不能麻痹的,身体的疼痛。那些人走后,他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试着站起来。酒劲和疼痛让他根本使不上力。爬了几步,他便精疲力竭,重新倒在了地上。脸直接撞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蹭破了皮。
他趴在地上,愣愣地睁着眼睛,莫名地咧开嘴笑了。思维一片混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压他压得慌,笑压抑在胸口,眼泪却混合着血水淌了下来。
他在那里躺了一个晚上。醉酒让他暂时忘却了疼痛,堕入了昏迷一般的沉睡里。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头脑还很沉,嗓子像刀割一样疼,干渴得就快裂开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清洁工推着车默默地走着。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淤青和干结的血迹,一动弹就疼得厉害。他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家,十几分钟的路程,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回家,他拼命灌了几口凉水。一晚的露宿,冷风吹哑了他的嗓子,疼得很。他什么也没吃,直接躺到了床上,一睡就是一天。
那天深夜里,他开始在睡梦中呻吟,不安地挣扎着手脚。持续了不知多久,翻了一□,他醒了过来。额角已经都是冷汗,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钻心的疼,生生将他疼醒了。
白天走回家的时候疼得还没有这么强烈,他以为只是皮外伤,睡一会儿就会好。现在却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就好像有人用利器戳破他的内脏,疼得他齿间直打哆嗦。
睁着眼躺了一会儿,他试着坐起身。只一动,愈发疼得撕心裂肺。他忍不住呻吟着,颤抖着想站起来,脚下一软便摔在地上。房里没有开灯,他只能在地上艰难地摸索,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趴在地上,拨了一个熟悉的号。放在耳边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
“喂,老王,是我。”疼痛让他没有气力说话,只在每次出气的时候带出一点声音,“我现在在家,你过来一下。找你帮个忙。”
“我在出差,你什么事?”对方的声音冷淡。
他愣了一下。
“没事了……”
他挂了电话,在号码簿里翻了许久,又拨了下一个号。拨号音响了很久,突然转成了忙音。他又拨了一遍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腹腔里的疼痛让他头皮发麻,眼前也开始模糊。他已经没有余裕去骂人,费力地看着手机的名片夹。
原本,有可能在这个半夜里特地到他家的人就一个都没有。
他又拨了一个号,给了杰里,昨天才来过的MB。
“哟,裴大官人这么晚来找我,不会是想找我约会吧。”电话一接通,杰里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杰里……你能到我家来帮个忙么?我快死了……”他忍气吞声地说道。
“大官人难不成是想我想得快死了啊。”杰里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我说真的……快点……”他的口吻中已经带着央求。
“那还真是不太行,我陪客人呢。您要不先忍着别死,我明儿白天来瞅瞅怎么样?”
他愣了许久,苦笑了一声,按掉了电话。
难道他还没习惯么,这样被全世界抛弃,默默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不为人知地活着,不为人知地死去。
撕裂一般的疼痛仍然持续着。
要不还是叫辆救护车去医院吧。他模糊地思量着。
可是他身上没钱,家里也没有。就算送过去了,也照样会被遣走,或许只是少了一顿毒打。
生命原本就不是人人平等的。只有条件相等的人互相之间才是平等的。比如,没钱的他,和没钱的流浪狗一样,注定只能等死。
他没有办法再爬回床上。胸口压在地板上,疼痛就更强烈。他只能缓缓地翻身,换成了仰躺的姿势。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人的号码。不知多久以前,那个号码就被他删了。那串数字却被他记在了心里。
他把手机拿到面前,按亮了屏幕。他试着把那串数字打了进去,拇指放在了拨号键上,许久。
那个人才说过,从此以后,他们就没关系了。
他的额头上一阵阵地渗出冷汗来,视线愈发模糊了。他将手机放在身边,歇了一会儿,终究重新拿起来,按下了绿色的拨号键。电话响了几声,便接通了。却没有人说话。他也没有,对方也没有。疼痛让他的呼吸带着挣扎的颤抖。
“什么事。”不像问句的问句。
他顿了顿,想开口说话。被风吹哑了的嗓子没发出声音。他咳了一声。
“……没事,”疼痛堵住了他的话,他停了一下,轻喘了口气,“就来问问,那个小弟弟过得可好。”
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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