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徐云初外表是副清寡恬淡的模样,倒不料他还是个善于言辞尖锐的,这么一问又把景灏天堵得噎住。奈何景灏天的流气是深入骨髓的,这点小花样也难不倒他。他顿了一顿嗤笑了一声,斜眼去看云初:“男人我没兴趣,华翎那种硬朗货色我更没兴趣。”他故意凑近了云初耳边,炙热的吐气撩得云初耳根一红:“我要是想试,不妨试你。”
话题终于兜回来困住云初。那人紧抿了薄唇不再说话,脸上一沉眼睛直视前方,惹得景灏天恶质地大声笑了出来。云初但觉他笑声刺耳,脚步不由加快。长廊中间段是座桥,两人走过桥上时景灏天又问:“生气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那天会答应我的要求?”
徐云初手里抱着筐闷声不吭,景灏天也不急,脚步闲散,跟着他跨过桥面又往下走。直到又走近长廊另一段,头顶廊蓬遮掉的阳光忽然暗下去,才听见徐云初轻软的声音极自然地说道:“我从很早就知道,这个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就好像为了要赚钱,我就必须出卖劳力一样。每个人不管他是做什么,他都需要一手获得,一手付出。当一个人能够付出的东西十分有限,又想要获得他需要的东西的时候,哪里还管得到喜欢不喜欢?”
他的话说得很轻,语气平和,却不知为何听在景灏天耳中,却有着极沉重的撼动感。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徐云初一眼,只觉得这个人肤质白净眉目清俊,竟十分地好看。不因为他是男子而阻碍了他心里的审美,景灏天单单觉得他沉静的面容姿态都变得生动起来。
嘴角仍旧挂着那种不屑的笑,心里却认知,这个徐云初果然是有点意思。他向来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些穷鬼一个个嘴上都说自己什么都不要,等你给了他一条活路,他又贪得无厌地什么都觉得不够。从小在景家长大看过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太多,自从母亲跟着景家的管事私奔以后,他的心也早已渐渐麻木了。知道他是景家少爷而来巴结讨好他,希望能从他身上获取好处的人多如星汉,像徐云初这样对他不屑一顾的,还真没遇过。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走到北栅街巷,徐云初站定了望着景灏天道:“你都没事做的吗?跟着我干什么,我到开工的茶楼要去做事了,你快走别妨碍我。”
景灏天抬头望了眼德生茶楼的牌匾,又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步往里面跨:“这里你也有在做工?我还没吃饭,这里面不是有馄饨汤圆吃吗?既然你开工的,给我面条馄饨汤圆来一碗,动作快。”
过了中午饭点,茶楼里正是一天人最少的时候。掌柜的看云初回来,忙招呼他先去吃饭。云初皱眉看着大咧咧坐在大堂里的景灏天,闷声说了句“我先去给客人下面”,便转身走入后堂去了。景灏天环顾了一周,茶楼正落在北栅安秀桥头,坐在大堂里一眼就可看到大片水域,视觉十分开阔。回头看到掌柜的看着他细细辨认,景灏天嘴角一扬,桀然笑了。
二十分钟后云初端着做好的面条馄饨汤圆出来,三只碗齐刷刷摆在景灏天面前。那个恶少伸手抽了一双筷子,挑衅地敲着碗沿:“掌柜怎么能请你这么笨的人呐?客人说的是面条馄饨汤圆来一碗,你给我三碗,多出来两碗,你自己付钱吃进吗?”
他仰起脸对云初笑得恶质已极,让人恨不能两碗直接摔他脸上。云初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那三碗面食,只淡淡点了点头:“你等一下。”说着又转身进去拿了一只和面用的陶盆,搁在景灏天面前,然后将那三碗面条馄饨汤圆一股脑儿全倒在了盆里。他嘴角微不可见地一翘:“一碗。客人请慢用。”
那仅仅维系了一个瞬间的俏皮神色正好落在景灏天眼中,并非第一次见识徐云初对物事的发散性理解景灏天却觉十分有趣,跳了跳眉毛伸手拿过刚装过馄饨的一只碗,从自己盆里拨了一碗混杂面食推给云初:“坐吧,客人请你吃面。”云初要推脱,景灏天转头大声对掌柜的说道:“掌柜,我请你伙计吃碗面,你不介意吧?”
茶楼开着做八方生意的,客人最大,掌柜的哪里能介意。再说依稀也认得出此人非一般来头,只怕自己也开罪不起,又不是过分的要求,掌柜当然一叠声说好。景灏天笑着拉云初坐了,两人一同吃那叫人哭笑不得咸甜夹杂的面食。
云初下了筷子,看着景灏天皱眉:“你吃完快走吧,别妨碍我做事。”
景灏天大口吃面不住点头:“放心吧我晚上还有饭局,当然会走。徐云初,你晚上做什么?”
想起家里养父的腿断了只能卧床休养,还有个病弱的母亲,云初嘴角淡淡一笑:“我要去澡堂做工。”
景灏天这才记起来他还有做一份工,咬着面条口齿不清对他说话:“那我晚上应酬完了去澡堂找你洗澡!”
说话依然不成章法,云初看他含着面对自己笑,心里暗暗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可怜的华翎出差了,等到他回来,会发现原本属于他的福利怎么被某人黑掉了~~~嘎嘎
☆、(七)
江南冬日湿冷,澡堂大门进入,却是另一个温暖潮湿的环境。将近年底,不管有钱的没钱的都来一趟“泡堂子”,浴德堂的生意越发忙碌起来。澡堂是个不设防的世界,况且又没女性进入,大老爷们都放得很开,随处可见精赤花白的肉体。堂子里烟雾缭绕,躯体晃动,令人生出一种慵懒的餍足感。
或许德叔作下了安排,云初不过来了浴德堂半个月,周虎却对他十分照顾,单人单间上堂子的生意日日都有的接。如今生意越发旺盛,周虎给云初的安置自然更多,从傍晚来到澡堂一直忙到夜里。休息室墙上的西洋钟敲了九点,这才算腾出时间来了。云初一手擦着汗,到休息室里拿水喝,劳作了整整一天又缺水的感觉是耳朵微鸣,整个人都昏沉起来。
云初拿了书本想看,看不到一页却疲累至极,下意识便蜷起双脚两手抱住膝盖,靠在长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体陷入了昏茫状态,意识却仍像是极清醒,但觉四周静谧无声,恍然传来外头走廊的几句说笑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隔着墙木,一阵阵怪异的声音如同蠕动的小虫般钻进了云初的耳朵。那声音先是像离得极远的,像某种厮缠的野兽发出惊喘的闷吼,后来又像是有人痛苦的呜咽着,但嘴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断续地哼吟。到最后有人颤着声音高声叫了一声,便又恢复了平静。
意识昏昏沉沉地游荡着,云初但觉身体像被捆绑住了绵软无力,体内却不知何故渐渐生出阵阵灼烫热浪来。犹如发了烧,难受地叫人想要呕吐。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觉眼皮沉重无法动弹。恍惚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有人打开了他的身体,一只手臂从他腿弯处穿过,整个人被腾空抱了起来。搁在腿上要落不落的书本“啪”一声掉在了椅子上。
脚踏不着地面的虚浮感让云初微微一搐,勉强睁开了眼睛。
抱着他的人却是周虎。
周虎见他醒来,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顺手就把云初又放坐在长椅上:“我看你坐着睡着了,想是很累,就想帮你弄去我那里躺会儿。”
周虎负责大堂接待和搓澡的差遣,德叔另外给他安排了一间私人的休息室,正也在云初休息室的隔壁一间。云初在的地方就两条长椅可供暂歇稍坐,周虎那里就有床有沙发,待遇好得多了。云初醒来眼睛仍然困乏,抬起手掌按了按眼睛笑着摇了摇头:“谢谢周大哥。我这就清爽了,还是不打扰你了。”
“不打扰,你别跟我客气。德叔交代我好好关照你呢。”周虎随意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左手手掌正好搁在云初光洁的脚面上。他手掌有粗糙的茧痕,若有如无地顺着云初短打下光裸的小腿轻轻一抚,让云初无端端起了一身寒毛。幸而周虎倒也不像有什么想法,只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云初的肩膀道:“你先坐,一会儿关了门我送你回家。”
也不等云初答应,他便转身出去了。云初捡起书本,对周虎的态度和话语难免犹疑,愣愣地回想起方才睡梦中隐约听到的混乱声音,眉宇微微拧了起来。只是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翻开手里的书,借着屋里昏黄的油灯细细看起来。
西洋钟晃着钟摆,敲到了九点半。
云初抬头看了看时间,也没见周虎来传唤,依旧低头去看书。然才看得半页不到,手中的书却被人不由分说抽走了。抬头一看,景灏天颀长的身躯站在面前,挡去油灯的光亮,整个阴影把云初都覆盖住了。他一手拎住书本翻来翻去地看,嗤笑道:“小题正鹄?徐云初,你这是在这堂子里头装清高,想勾引谁呢?”
云初小睡初醒,又让周虎没头没脑地搅了一搅,头阵阵裂痛。景灏天站得近,一身的酒气味,说话又向来没个正经的,云初眉尖一蹙就要去夺回书本。“勾引谁也不勾引你!还给我!”他两脚伸进地上的竹拖鞋刚想站起,却不料脚下一滑头颅一阵昏眩,整个人直直往前栽了过去。
景灏天见他来抢书,本能地往身后一藏偏耍酒疯逗他。不想云初一个趔趄竟直直扑了过来,乐得景灏天两手一张便把他抱了个满怀。“这叫什么来着?投怀送抱吧徐云初,你还说不想勾引我?”得意之下声音洪亮,云初想起周虎的试探不由心里一拧,再看景灏天自上次知道了他生性的怪癖每每都拿来逗趣,更暗自恼恨。他皱着眉推开景灏天,反手抽回书本塞到衣柜下,回头来声线极平静:“你不是要泡汤,到里面去吧。”
说着看也不看景灏天一眼,兀自收拾入堂子的用具。景灏天无趣地拧了拧鼻子,跟在他身后转:“生气了?徐云初你不要这么小气吧,这么点事情都生气?”
云初苦笑,跟这个骄矜不识人间愁苦的少爷去较劲什么,愣显得矫情了。更何况自己这么点破事,本也是生来如此的,又有什么好懊恼的。大不了一生不找女子成家,反正就眼下这样的家境,成家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想着转身去掀开了休息室的布帘,面容静和对景灏天道:“快走吧,十点半澡堂就歇业了,你可别光着身子泡冷水。”
那个霸道少爷一手搂住他肩膀,跟他一同往里头走,无所谓笑道:“我泡冷水,你也陪我泡冷水,我不吃亏啊。看你这么单薄的,倒是谁泡不得?”
两人走进去,隔壁周虎休息间的门正好开出来,云初看到里面走出的人,心里霍然一沉。
那男孩子同他差不多年纪,生得纤细白皙,比他早了两个月到澡堂子里来。平日里接触不多,只是偶尔听他跟周虎说话,才知道他是外乡人。周虎似乎对他特别关照一些,所以他也时常就在周虎休息间里歇下。云初眉宇一紧,方才梦中的浮浪之声,想来并不是虚幻的。
男孩子停在门口等两人过去。直到景灏天搂着云初左拐进了周虎特别指定的“木兰轩”单间上堂,他一双浸水般明亮的眼睛才似泛出点点涟漪,微微动了一下。
“喂,你这么晚还没歇工,是特地在等我吗?”景灏天卸下围巾,两手把大衣挂进衣橱,头却探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云初闲聊。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话题总也离不开云初天生喜好同性的怪癖,有一句没一句都是在揶揄他,拿他来开玩笑。
云初闷声不搭理他,往池子里洒入中药的药粉,拿水瓢一圈一圈地漾开搅匀。直到身后景灏天拍着他的肩膀硬是要他回头,他才回过头去看他。
哪知身后那人竟自己脱得□,麦色的肤质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抛了一层金铜,更显得他身体健壮挺拔。他肩臂小腹腰臀处紧实的肌肉线条像被勾勒出的一般,流畅而硬朗。不等云初反应过来,景灏天长腿跨入池子里整个人往下一沉,刻意溅起的水花全扑在云初对襟的短褂上。
云初但不知道此人到底哪根筋是错搭的,行为举止却不像是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兀自有些气恼地跳了跳眉峰,只管跟着踏进池子去给他搓澡。景灏天仰头靠在池沿上,大张着两手从水中露出肌腱分明的半个胸膛,他身上散着浓郁的酒气,闭着眼睛懒懒问道:“徐云初,你看那些书,是准备做什么用?为人师表吗?”
到底把全身嚣张气焰敛了一敛。只要他不那样作怪,云初倒还是愿意睬他的:“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是八九岁的时候跟着认得的先生识过两年字,不想就这么荒废罢了。”
“哦?就学了两年?为什么不继续学了呢?要出来做工?”
“不是。是先生后来去世了,就没有机会了。”
“是吗?倒是可惜了。那你之前是怎么认识那个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