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摄影室,听从摄影师的要求坐在圆凳上,他让我笑,我就立刻笑起来。闪光灯亮过,我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双唇上翘,额头都闪着亮光。
照片是当场打印在胸牌上的,我谢过工作人员之后接过那张被套上硬塑料壳的胸牌,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
就连我这个最严厉的自我批评者都觉得这小小的头像是美丽的、发光的。
我打开手机回复他。
“好的,我等你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微笑,谁都能看出我的快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最快乐的时光,现在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他,相信那句他未说完的话一定就是我所渴望的。
如果这是个梦,那我一定会选择永不醒来。
接下来我们与各国小组见面,对准备在论坛发表的报告演说进行最后修改,时间飞一样过去,到最终走出会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没有再与严子非联络,他说“等我,常欢”。
有时候等待也是美丽的,我决定安静地享受它。
回酒店以后我们继续修改和完善演说报告,每个人都很疲惫,但全都精神十足。叶小姐安排了酒店里的小会议室给我们,晚餐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外卖比萨,罗比叼着半块比萨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里美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变成了马尾,讨论到激烈的时候,小邓甚至跟袁宇拍了桌子。
桌上一片混乱,咖啡像水一样被灌进大家的肚子里,在会场中见到的其他国家组的优秀演说化成最有效的动力,时间被遗忘了,一切都是紧张、热烈、十足有劲的,当袁宇睁着发红的眼睛问里美累不累的时候,里美甚至忘情地与他击了一掌,说通宵都没问题。
只有我,时间越晚就越是坐立不安,频频抬手看表太过醒目,我索性把它脱下来放在稿子边上,手机早已调成振动模式,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可能感觉不到,即便如此,我也每分钟都有幻觉,幻觉它突然振动了起来。
到十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到走廊里给严子非打了电话。
电话是关机的,或许他还在飞机上。
我懊恼自己竟然没有问他的航班号与起降时间。
会议室的门打开,袁宇走出来,对我招了招手。
我站在原地,对他说:“我很快回来。”
他向我走过来,说话前先看了一眼我握在手中的手机。
“怎么了?你在等电话?”
他真高,低着头跟我说话,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收起手机:“你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常欢,你每隔五分钟看一次时间,是在等严先生的电话吗?”
我板起脸:“跟你没关系。”
他仍旧笑,但那笑容明显暗了下来:“好的,我明白了。”
我突然愧疚起来,他又何必在这里承受我的情绪化。
我低头:“对不起。”
地上袁宇的影子动了动,但那只是我的幻觉,他站在离我一步以外的地方说话,声音轻轻的。
“他让我姐等了那么多年,他也会一直让你等下去的,常欢,你真傻。”
我沉下脸:“你错了,他就要来了,我跟何琳是不一样的。”
他反问我:“是吗?”
我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
袁宇转头回去了,没有再与我说话。我知道他对我失望,但他不会明白我整个身体与灵魂都已经被严子非占据,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跟从。
但我已经等到了不是吗?
手机已经被我攥到发烫,我打开它,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再次拨打了严子非的电话。
冰冷机械的女声再次响起,我按断电话,给他留了一条信息。
我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后发出的只是我很担心,要他在看到消息时给我回复。
走回会议室的时候我一直无声地劝慰自己,这世上有些人是无需承诺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就像严子非,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他要我等他,就一定会出现,无论过去多少时间。
4
会议室里的气氛仍旧热烈,但我魂不守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每隔一会儿就走出去打一个电话,但那头永远是无人接听,我甚至还给小施打了电话,但同样没有人接听。我的心跳得厉害,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里美关系地问我还好吗?我不好,我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一定有事情发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意外场面都在我面前翻滚,我开始害怕,当我在十一点时拨出的那个电话仍旧无法接通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被车迎面撞击的感觉。
一定是出事了!
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叶萍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就把我一拉住,一句“你们怎么都还在这儿?”便拖着我就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仍旧热气腾腾,叶萍将所有人都赶回房,说再不睡明天就不让我们进会场,大家这才散了。
而我匆匆奔进房间拿了自己的包,转头就往外跑。
电梯在七楼停下,门开了,我看到袁宇。
他跨进来:“这么晚你去哪里?”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掩饰,直截了当答:“机场。”
他动动眉毛:“机场?”
“是的。”
电梯再次停下,门打开就是一片安静的酒店大堂,我快步走出去,几乎是跑。
袁宇腿长,不费什么力就跟上我,并且在酒店门口拉住我的手臂。
“你半夜去机场,是去找他吗?”
酒店门口静悄悄的,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我急得要发疯,在这时候,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是我可以看到的。
我转过身,语无伦次:“袁宇,哪里有车?替我叫一辆车,帮帮我,我要去机场。”
他的眉毛蹙起来,眉心里打了一个结。
“他来了?要你去接他?常欢,你何必”
“你知道什么!”我突然尖叫,“他不会不来的!可我找不到他了,一定是出事了,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做到,他不会不来的!”
我的声音在静夜里仿佛一枚炸弹,袁宇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仍旧握着我的手臂。
“不要叫常欢,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了,我帮你叫车,我送你去机场。”
我被他蒙住口鼻,氧气一下子变得稀薄,眼前突然模糊,袁宇也注意到了,立刻放开手,我口鼻获得自由,陡然猛吸了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反而镇定下来。
是啊,我在做什么?歇斯底里于事无补,袁宇也没有任何恶意——他甚至愿意帮助我。
袁宇说到做到,拉着我回到酒店大堂,把我按在沙发上,又从前台值班室里找到值班的酒店人员,请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我无法在酒店大堂坐着等待,执意推门出去,八月的台北,空气里有黏腻的潮热,衣服像是吸足了水汽,沉重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但我的手脚又是冰冷的,冷到僵硬。
袁宇跟出来:“常欢,你不要急,知道航班号吗?我现在给航空公司打电话。”
我摇头。
袁宇看上去也想摇头,但在我绝望的表情前最终忍住了。
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驶过来,他拉开门要我坐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
司机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抓着前座说话:“去机场。”
司机回过头:“哪个机场?松山还是桃园?”
我愣住,还是袁宇回答:“桃园。”说完还转过身对我解释,“我刚问过了,国际航班都在桃园,松山只起降内省航线。”
司机嘿了一声:“去接人吗?连哪个机场都没搞清楚?”
我低下头,袁宇转回身,只说了句:“开车吧,请快一点儿,谢谢。”
出租车驶上高架,夜里高架桥上一路畅通,出城上了高速之后更是空阔无比,但是即便如此,车子停在桃园机场的时候也已经用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度秒如年。
袁宇付了钱,我推开车门往机场里冲,一边还不忘对他说:“我会把钱给你。”
“算了。”袁宇大步走在我身边,推门时擦了一把汗。
那辆出租车的空调有些问题,一路都闷热无比,我看他后背都湿了,我再开口声音就不由变了。
“谢谢你,袁宇。”
他看我一眼,然后道:“常欢,你这表情是感动得要哭了吗?”
我没有要哭,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帮助都值得我感激涕零,即便袁宇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他仍旧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他还是助我于绝望之中。
半夜的机场仍旧人来人往,我们去了每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所有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我渐渐失去力气,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是因为袁宇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他拉住我,弯下腰在我耳边叫我。
“常欢!常欢!”
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就连脸色都变了,我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换作他蹲在我面前,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
那倒影是如此虚弱而憔悴,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但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声音。
袁宇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握得我一阵疼痛,然后他站起来,开口:“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无法发声,只看着他动了动脚步,又停下来,那一脸想走开说话又不放心的样子,实在矛盾。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个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袁宇一把拉住我:“常欢,你去哪里?”
我用手背抵挡泪水,模糊地答:“我去洗手间,你打电话吧。”
袁宇握着电话跟我走了几步,洗手间并不远,几步也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满眼的不放心,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走进洗手间,偌大的洗手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负责清洁的中年妇女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看到了镜中双目通红的自己,她是对的,那张脸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把手放在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冲落下来,泼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但这一点儿微末的刺激与我内心如同黑洞一般的恐惧相比几乎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所追求、所期望、所想要的一切都将不在。
我只想要一个他还平安的消息,我发誓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个消息,除此之外,我再不能思考更多。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以为我与他是最亲近的,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么的虚妄与自以为是,而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又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我找不到他了,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甚至不能在人前大声说出我寻找他的理由。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不,我没有能力再想下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一阵模糊。
“常欢!常欢!你快出来。”
洗手间外传来袁宇的叫声,我茫然走出去,他仍旧握着电话,看到我出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我开口,声音哑了,刺耳难当。
“怎么了?”
他走近我,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说话,仿佛要防止我随时倒下去。
他说:“你听好常欢,严子非没事,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
5
袁宇与我在凌晨三点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好像怕我会迷了路。
我抽回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声:“或许是我姐搞错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的失态。”
袁宇皱眉:“常欢,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
什么时候?听说过近朱者赤吗?我和一个永远优雅的男人在一起,哦不,曾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狼狈过。
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他还说“你是自由的”。
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我居然笑出来了:“听上去很虚伪?”
袁宇与我一同走入电梯,一晚上的奔波让他也哑了声音,但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常欢,我姐现在在香港。她下午还与严子非在机场。”
“她知道严子非要飞台湾,三点的航班。”
“但他没有上飞机。”
“他在机场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一个女人,她说,他拥抱她,至少五分钟。”
袁宇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等你回去了再当面问他好了。”
“不用了。”我答他。
袁宇还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出去,